腊月十八的岭南崖州,没有一丝冬日暖阳的温和。
铅灰色的乌云沉甸甸压在天际,海风裹着雪粒呼啸而来,每一粒雪都像淬了冰的白刃,刮在人脸上生疼。
叶臻独自立于崖顶,玄色披风被风掀起,猎猎作响如展翅的蝶。
她身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盐滩,白花花的盐粒在雪光中泛着冷寂的光;脚下,一百艘赤帆盐船整齐排列,船帆鲜红如燃着的火,船舷上密密麻麻刻着细小的名字——那是她半年来从流放途中、盐场废墟里救下的孩童,最小的不过五岁,最大的也才十二岁。
今日,她要在这里,给这些孩子上“澹然学堂”的第一堂课。
叶臻抬手按住腰间的玉佩,那是萧澹然生前常带的物件,如今触手仍有温润的余温。
她声音不高,却穿透风雪,清晰落在每个孩子耳中:“你们曾无家可归,曾见惯了盐商盘剥、官吏残杀。今日我立学堂,不是要你们只识得字,是要你们懂盐、懂人、懂这天下的道理。”风卷着她的话,掠过赤帆,掠过盐滩,像一场无声的誓师,在雪原上刻下印记。
正月的年味还未散尽,崖州各地已响起了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盐工们腾出漏风的棚屋,修补破败的庙宇,清理废弃的粮仓,一夜之间,百余处地方都挂上了新削的木牌,木牌上用朱砂写着“澹然学堂——人人可读,户户有盐”,字迹力透木背,在雪地里格外醒目。
盐帮的老工匠们自发带着工具赶来,将青竹削成一片片竹简,用麻绳串起,刻下统一的课目:盐算,教孩子们算清盐的产量、成本与分配;盐政,讲历代盐法的利弊与百姓的苦难;盐史,记盐场工人的血泪与盐商的贪婪;盐法,明何为公正、何为压迫。最后,每一卷竹简的末尾,都刻着一句奇怪的校训:“利润=爱-死亡”。雪片轻轻落在竹简上,不一会儿便积了薄薄一层,像盖着一层未燃的火种,等着被点燃的时刻。
入学第一日,学堂的院子里摆着一张木桌,桌上铺着泛黄的户籍册与朱砂墨。
孩子们排着队,一个个走到桌前,将小小的手指按进朱砂里,再重重按在户籍册上。
原本杂乱的姓氏——李、王、张、刘,在今日之后,都统一改为“澹”。
负责登记的老盐工忍不住抬头,粗糙的手攥着笔杆,声音带着颤:“叶先生,孩子们都有自己的姓,为何要改作‘澹’?”
叶臻正帮一个小女孩擦去指缝里的朱砂,闻言抬头,目光扫过满院的孩子,轻声道:“‘澹’是萧澹然的‘澹’,是盐滩的‘滩’去‘氵’存‘炎’——盐是百姓的活路,‘炎’是烧尽旧恶的火;它是盐,能解百姓之渴;也是刀,能斩世间不公。从今往后,‘澹’是你们的姓,是活路,也是归途。”
话音落时,雪地里忽然响起读书声。孩子们捧着竹简,虽读得磕磕绊绊,却字字清晰,“盐者,国之命脉,民之根本……”读书声此起彼伏,穿透风雪,像一场无声的起义,在崖州的土地上悄悄扎根。
自那日后,每日清晨卯正,百所学堂都会准时响起开卷声。
天还未亮透,雪地里已跪满了孩子,他们穿着单薄的棉衣,冻得通红的小手握着竹枝,在铺了一层薄盐的石板上写字。
石板上的盐粒细白,竹枝划过便留下清晰的痕迹,他们一笔一画写着校训:“利润=爱-死亡”。
“利——润——等——于——爱——减——死——亡!”孩子们读得很大声,小脸上满是认真,仿佛要把这句看似冰冷的公式,读成滚烫的信仰。
雪片落在他们的睫毛上,瞬间融化成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像无声的泪水,记录着他们曾经历的苦难;可那亮晶晶的眼眸里,却闪着从未有过的光,像初生的希望,在风雪中愈发明亮。
有路过的盐工停下脚步,站在学堂外听着。听着孩子们读“盐政不公,民不聊生”,听着他们算“十斤盐能换三斗米,够一家五口活十日”,盐工们红了眼眶,悄悄抹去眼角的雪水——他们活了大半辈子,从未想过,这些苦命的孩子,竟能读出改变命运的希望。
傍晚时分,雪势渐小。
叶臻裹紧披风,巡至泉眼村的学堂。
这所学堂设在一座破庙里,佛像早已倒塌,唯有墙角的香炉还留着些许香火痕。她站在庙门口的雪地里,看着孩子们围坐在篝火旁,用竹枝在地上演算,小脸被火映得通红。
“先生说,爱就是救一个人的命,死亡就是杀一个人。”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指着地上的算式,大声对同伴说,“那利润就是救一命减去杀一人,等于1!”其他孩子跟着点头,纷纷在地上画着相同的等式:“利润=救一命-杀一人=1”。
叶臻轻轻走进来,脚步声惊起了炉边的火星。
她蹲下身,目光扫过地上的算式,轻声问:“那你们告诉先生,利润是几?”孩子们齐声回答,声音响亮得震落了房梁上的积雪:“1!”“那1是谁?”叶臻又问,语气里带着一丝期待。
短暂的沉默后,那个羊角辫女孩先反应过来,举起冻得发红的手:“是我!我能救一个人,就是1!”其他孩子也跟着喊起来:“是我!”“是我!”稚嫩的声音在破庙里回荡,顺着庙门飘向雪原,像一场即将落下的雪崩,带着撼动人心的力量;又像一把藏在鞘中的刀,正慢慢显露锋芒。
更鼓敲过三声,夜色已深。雪越下越大,将百余所学堂的屋顶、木牌都裹上了一层白。
叶臻再次回到崖顶,寒风卷着雪片落在她的发间,转眼便染成了白。她望着远处的村落,一百面“澹”字木牌在雪夜里泛着微弱的光,像一百颗星星,照亮了漆黑的夜。
她抬手接住一片雪,雪在掌心瞬间融化成水,凉得刺骨。
叶臻轻声开口,声音被风裹着,散向盐滩与学堂的方向:“一百所学堂,不是一百间读书的屋,是一百把刀。”她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如锋,“这些刀,刀口对准的,是旧朝的盐政,是盘剥百姓的蛀虫,是所有不公的根。”
雪片继续落在她掌心,像一颗颗未燃的火种,等着被点燃的时刻;又像一滴滴未落的血,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崖下的盐滩静悄悄的,只有风雪呼啸,可叶臻知道,一场由学堂、由孩子、由“澹”字掀起的变革,已在这雪夜里,悄悄埋下了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