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鬼市出来,人间凌晨的冷风一吹,我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身上披着一件从无面鬼赌坊里顺手拿来的金色华服,在炽热的日光下敛去了所有光华,变得朴实无奇,倒像一件质地不错的普通衣衫。
我摸了摸鬓角那缕因为过度消耗而生出的白发,又捏了捏手心那枚冰凉的鬼市玉佩,心里五味杂陈。
这次的收获不可谓不大,可付出的代价也实实在在刻在了我的身体上,皮肤松弛了些许,眼角似乎也多了几分看不见的疲惫,被岁月凭空偷走了几年光阴。
念想刚落地,阴司系统就毫无征兆地震动了一下,我调出系统一看,上面浮现出一行血色小字,信息简短得令人发指:
“城郊,西山老坟场,三起,吊死,怨气冲天,速办。”
又是这种命令式的口吻,我叹了口气,真是刚出狼窝,又入虎穴,连口喘息的时间都不给。
赎梦人这活儿,说是度化亡魂,积攒功德,可在我看来,更像是阴司的免费苦力,哪有麻烦就往哪里搬。
我盯着系统,感受着上面传来的催促,再看看自己这副虚弱的模样,心里的火气蹭地就上来了。
我对着系统低吼:“催什么催!老子刚从鬼门关爬回来,就不能歇会儿?要去你们自己去!”
系统上的血字闪了闪,似乎在回应我的怒火,但最终还是黯淡了下去。
我知道这只是无能狂怒,该干的活儿一件也少不了,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先找了个地方换回自己的衣服,然后打车直奔西山老坟场。
夜色渐深,出租车司机把我送到山脚下就不肯再往前半步了,说前面晦气,最近闹得厉害,晚上谁都不敢走那条路。
我付了钱,独自一人沿着荒草丛生的小路往上走。
越往里走,空气里的寒意就越重,不是天气转凉的那种冷,而是一种能钻进骨头缝里的阴寒。
风吹过坟头草和柏树林的“呜呜”声,听起来格外瘆人。
我将新得的青铜罗经仪托在掌心,它的指针在轻微地颤动,但并没有明确指向某处,只是在整个坟场的范围内不安地摆动,说明此地的阴气极为混乱驳杂。
我按照阴司给出的模糊方位,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坟地里穿行。
这里的坟大多是老坟,墓碑歪斜,字迹模糊,许多坟包都已塌陷,露出黑洞洞的豁口,像一张张等待活人落入的嘴。
走了大概一刻钟,我发觉有些不对劲,眼前那棵长歪了的槐树,我好像已经路过三次了,树下那块形似卧牛的石头,也分外眼熟。
莫不是遇到鬼打墙了?我停下脚步,这种低级的障眼法,对于一般的生人或许有用,但对我这个半只脚踏在阴阳边界的赎梦人来说,还不够看。
我咬破指尖,将一滴鲜血抹在眼皮上,视野中的景物瞬间扭曲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
前方的路不再是循环往复的圈套,而是一条通往更深处的幽暗小径,然而破了鬼打墙,周围的气氛却更加诡异了。
一阵阴风吹过,我清楚地听到,风中夹杂着许多细微的声音,不是虫鸣,也不是风声,而是婴儿的啼哭。
一声,两声,然后是成百上千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哀泣之海。
这些哭声细弱蚊蝇,却又无比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里,充满了饥饿、寒冷与无尽的绝望。
哭声之中,还隐约混杂着女人幽怨的啜泣,如泣如诉,仿佛在控诉着什么,我的心脏猛地一缩,这么多婴儿的哭声,这里到底死过多少孩子?
罗经仪的指针开始剧烈地抖动,不再是无规律的乱晃,而是指向了我左前方不远处的一棵巨大虬结的老槐树,那棵树的树冠极大,遮天蔽日,在夜色中像一个沉默的巨人。
我顺着指针的方向望去,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那粗壮的树杈上,影影绰绰地挂着一个白色的东西。
定睛细看,那是一个穿着白衣服的人影,四肢无力地垂着,脖子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长长的舌头从嘴里吐了出来,几乎垂到胸口,一双空洞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我所在的方向。
是个吊死鬼!
阴司说的三起案子,看来就是他了,不,或许不止!这股怨气,绝非三个新死的冤魂能形成的。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不适,迈步朝那棵老槐树走去,每靠近一步,空气中的寒意就加重一分,那股若有若无的婴儿啼哭声也愈发清晰。
就在我距离那棵树还有不到十米的时候,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天旋地转,脚下的土地仿佛变成了柔软的沼泽,我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更可怕的是,我的脖子猛地一紧,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绳索给套住了,并且还在不断收紧,强烈的窒息感涌上喉头,我拼命地呼吸,却只能吸入冰冷的空气,肺部火辣辣地疼。
鬼遮眼,还有鬼索命!
我眼前发黑,意识开始模糊,那吊死鬼的影子在我视野里不断放大,他那张青紫浮肿的脸,仿佛就在我的面前,空洞的眼睛里流淌出两行血泪。
我奋力挣扎,想要催动体内的力量,可刚从鬼市出来的身体虚弱到了极点,根本提不起劲,那根无形的绳索越收越紧,我的颈骨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咯咯”声。
就在我以为自己今天就要栽在这里,成为第四个吊死鬼的时候,一股浓烈的酒香混杂着一声不耐烦的咒骂,猛地从我身后传来。
“他娘的,废物!离了老子你就活不了是不是?”
一捧冰凉的液体劈头盖脸地泼在了我的脸上,辛辣的酒气直冲脑门,我浑身一个激灵,脖子上的窒息感瞬间消失,眼前的眩晕也退了个一干二净。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回头一看,南良那高大的身影就站在我身后,手里还拎着他那个万年不变的黑皮酒壶,他依旧是一身黑袍,像是融入了夜色,只有那张脸在月光下显得有几分不真实的白。
“你……你怎么来了?”我咳了几声,嗓子火辣辣的。
南良没好气地白了我一眼,眼神里的嫌弃不加掩饰:“老子不来,等你被这几个小鬼勒死,给你收尸吗?才从鬼市出来就敢一个人闯这种地方,谁给你的胆子?”
他一边骂着,一边又灌了一大口酒,然后抬脚就把我踹到了一边,自己站到了我刚才的位置,他眯着眼,朝那棵老槐树瞥了一眼,原本懒散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有点意思!”他咂了咂嘴。
“这怨气,又老又新,老的怕是得有上百年,新的就在这几天,一帮小崽子,借着老家伙的势头作威作福。”
他口中的“小崽子”应该是指那些吊死鬼,而“老家伙”……我顺着他的目光再次看向那棵槐树,树上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什么吊死鬼的影子。
“别看了,已经被老子的酒气冲散了,都是些不成气候的幻象。”南良收回目光,皱起了眉头。
“不过根子不在这儿,这些吊死鬼只是果,不是因!这里的怨气核心,在更深处。”
他用下巴朝坟地深处指了指,那片区域被浓重的黑暗笼罩,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让人觉得心头发慌。
“走吧,废物!”南良把酒壶往腰间一挂,转身就走,“带你去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怨’。”
我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心里那句“绝饶不了你”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虽然这家伙嘴巴臭得能熏死十里地的耗子,但每次在我最狼狈的时候,出现的总归是他,我摸了摸还在发疼的脖子,默默跟了上去。
这次,有这个祖宗在,心里总算踏实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