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庙中诡语
青溪镇外，夜风呜咽，卷起枯叶尘土，打着旋儿在荒草丛中穿行。一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枝桠如同鬼爪般伸向墨蓝的夜空。当一片枯槁的槐树叶带着腐朽的气息擦过欧阳楚月的鼻尖时，她将本就低伏的身形压得更低，几乎贴伏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墨绿色的劲装布料被深秋夜晚的露水和沿途沾染的深色草汁浸透，呈现出斑驳的深暗色块，紧贴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腰间的佩剑，剑鞘在稀疏的星月微光下，反射出幽冷的光泽，像一块刚从凝固血泊中捞起的生铁，散发着无形的煞气。
风，带着山林特有的湿润和凉意，卷起零星的、早已失去香气的槐花瓣，掠过她紧绷的耳廓，同时也送来一股令人作呕的霉腐气息——那源头正是镇西那座破败的庙宇。这气息异常复杂，混合着朽木被白蚁蛀空的甜腥、陈年积尘的呛人、鸟兽粪便的骚臭，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却异常顽固的、仿佛渗入砖石缝隙的铁锈般的血腥味。这混合的气味钻入鼻腔，直冲脑髓，竟让她后颈的汗毛根根倒竖，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她如同最耐心的猎手，在距破庙尚有百步之遥的灌木丛后潜伏了足有半个时辰，直到确认周围再无其他动静。那三个灰袍人终于再次出现，如同归巢的夜枭，径直走向破庙那两扇歪斜、布满虫蛀孔洞的庙门。当他们推门而入的刹那，那腐朽不堪的门轴发出“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在万籁俱寂的深夜被无限拉长、放大，像极了垂死之人喉咙里挤出的最后一丝绝望哀鸣。
庙门在他们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外界最后一点微光。
欧阳楚月屏住呼吸，体内真气悄然流转，足尖在身旁槐树一根粗壮的横枝上轻轻一点，整个身体轻盈得如同失去所有重量，像一片被秋风吹落的枯叶，又像一缕融入夜色的青烟，悄无声息地飘落在地。靴底踩在一片半腐烂的槐树花瓣上，黏腻冰冷的汁液瞬间透过薄薄的靴底布料渗入，那触感阴冷滑腻，宛如一只从墓穴中伸出的死人手，攥住了她的脚踝。
她猫着腰，将身体缩成最小的目标，利用墙角、断壁、荒草的掩护，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游移到破庙那扇同样破败不堪的窗下。窗棂早已腐朽变形，糊窗的纸更是破烂不堪，边缘焦黑卷曲，仿佛曾被某种幽绿的鬼火舔舐过。她小心翼翼地避开尖锐的木刺，将一只眼睛凑近一个较大的破洞。
庙内的景象比她想象的更加阴森可怖。
神龛早已倾颓，只剩半截底座，上面孤零零地立着一盏残破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穿堂而过的阴风里疯狂摇曳，忽明忽灭，如同垂死挣扎的萤火。这微弱而诡异的光源，将庙内的一切都投射到斑驳脱落的墙壁上，形成扭曲、变形、张牙舞爪的巨大阴影。那些影子随着火苗的跳动而疯狂舞动，时而膨胀成择人而噬的巨兽，时而坍缩成一团蠕动的、不可名状的肉块，光影交错间，仿佛有无数怨灵在墙壁上无声嘶吼、扭打，看得人头皮阵阵发麻，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油灯微弱的光晕，勉强勾勒出三个灰袍人佝偻的身影，他们面对着神龛方向，姿态显得异常恭谨，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而在他们前方，背对着窗户，矗立着一个高大的黑衣人。他全身笼罩在宽大的黑袍之中，下摆拖曳在积满厚厚灰尘和枯叶的地面上。当他微微移动时，袍角扫过枯叶，发出“沙啦…沙啦…”的细微声响，在这死寂的环境里，清晰得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虫在噬咬着人的神经。
就在那油灯的火苗因一阵稍大的风而剧烈晃动的一瞬，一道微弱的、近乎吝啬的光线，如同偷窥者的视线，倏地钻进了黑衣人兜帽下沿的缝隙。惊鸿一瞥间，欧阳楚月似乎看到了一截异常苍白的下颌，那皮肤紧绷得诡异，毫无血色，薄得像一层半透明的纸，勉强蒙在棱角分明的骨头上。更令她心头一凛的是，那薄唇的嘴角，似乎正向上勾起一个冰冷而扭曲的弧度——那绝非善意的微笑，更像是一种凝固的、对世间万物充满嘲弄与恶意的表情。
死寂被打破。左侧那个身材略高的灰袍人率先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如同砂纸在粗糙的石头上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气音：“……总舵那边催得紧，跟催命似的……可李暗香那头，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像石沉大海……” 他说话时，双手神经质地、反复地绞弄着腰间的那个黑色锦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死尸般的青白色，仿佛那锦囊里藏着什么随时会反噬的毒物。
右侧那个稍矮胖些的灰袍人紧接着开口，声音含混不清，仿佛嘴里含着什么粘稠的东西，又像是被巨大的恐惧扼住了喉咙，话语被窗外骤然灌入的冷风撕扯得支离破碎：“……秘宝……线索……分舵……集会……需要……” 他边说边下意识地往倾倒的神龛后面缩了缩身子，眼神惊恐地瞟着墙壁上那些疯狂舞动的巨大阴影，仿佛那些影子是活物，随时会扑下来将他吞噬。
黑衣人始终沉默着，如同冰冷的石像。蓦地，他那只一直隐在袍袖中的手抬了起来。那只手同样苍白得不见血色，指骨修长得有些过分。食指的指尖，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缓慢和精准，轻轻叩击在残存的神龛木座上。
“笃……笃……笃……”
三声叩击，间隔长而均匀，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敲打在人的心尖上。油灯那本就微弱的火苗随着这叩击声猛地颤抖了三下，每一次都仿佛要熄灭，墙壁上狂舞的阴影也随之剧烈地抽搐、扭曲，如同被无形绳索勒住脖颈的人在濒死挣扎。
叩击声停止，庙内陷入一种比之前更加压抑百倍的死寂。片刻之后，那黑衣人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极其怪异，嘶哑、干涩，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相互摩擦，又像是声音穿过了一条塞满腐肉的管道，带着一种非人的质感：“唐无邪的《毒经》……译得如何了？”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落，“月神节前……必须……完成……”
后面的话语，毫无征兆地变成了一连串极其微弱、模糊不清的气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咽喉，又像是某种更隐秘的交流方式。欧阳楚月几乎将整个身体都贴在了冰冷的墙壁上，屏住呼吸，将耳朵极力凑近那个破洞，全神贯注地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声波震动。
“……祭坛……准备……”
“……血祭……关键……”
“……引……入瓮……”
几个破碎的词组，如同毒蛇吐出的信子，钻入她的耳中。然而，就在她试图捕捉更多信息时，一阵更猛烈的阴风呼啸着从庙门缝隙灌入，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发出呜呜的怪响，瞬间将那些本就微弱的气音彻底吞没，只留下无尽的猜测和更深的寒意。
就在这风声最烈的一瞬，头顶一根早已腐朽、布满虫蛀痕迹的横梁，毫无征兆地发出了“吱呀——”半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这声音虽轻，但在欧阳楚月全神贯注、神经紧绷到极致的时刻，无异于在她耳边炸响了一声惊雷！她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擂动起来，几乎要冲破喉咙！按在剑鞘上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深深陷下，指节泛白，在冰冷的金属上掐出了清晰的凹痕。
她惊骇的目光瞬间投向庙内——只见那黑衣人的头颅，以一种绝非人类颈椎能轻易完成的、极其诡异的角度，微微向窗户这边转动了半分！兜帽下那片深邃的阴影里，似乎有两点极其微弱、却又冰冷刺骨的幽光骤然闪过，如同深冬寒夜里饿狼盯上猎物的眼睛！与此同时，他黑袍下那只苍白的手，以一种缓慢得令人窒息的速度，握住了腰间悬挂的一柄弯刀刀柄！刀柄上镶嵌的铜环相互碰撞，发出“叮”的一声清脆鸣响！
这声音在这死寂的破庙里，比真正的惊雷更加恐怖！它像是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恐惧的闸门！
“走。” 黑衣人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得不带一丝起伏。他霍然起身，动作僵硬却迅捷，宽大的黑袍下摆猛地扫过神龛底座上厚厚的积尘，顿时腾起一片呛人的灰雾，弥漫在油灯微弱的光晕中，呛得那三个灰袍人捂着嘴连连闷咳，却又不敢发出太大声音。
他的脚步移动起来，竟然没有丝毫声响！仿佛双脚并未踏在地面，而是悬浮在尘土之上滑行！当他经过那盏命悬一线的油灯时，豆大的火苗仿佛受到了无形的压迫，猛地向下一缩，火苗几乎完全熄灭，整个庙宇瞬间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几秒钟后，火苗才挣扎着重新燃起，却比之前更加微弱，如同风中残烛。
三个灰袍人如蒙大赦，又惊惶万分，手忙脚乱地跟上。打开庙门时，为首那个还特意用脚使劲踢散了门口他们进来时留下的浅浅泥痕，动作仓皇失措，仿佛在极力抹去什么致命的证据。
欧阳楚月如同石雕般紧贴在冰冷的庙墙外，调动全身的感官，全神贯注地捕捉着他们离去的每一个细节。靴底碾过庙外碎石子的声音、衣袍摩擦荒草的窸窣声、刻意压低的喘息声……她屏息凝神，在心中默数着这些声响的远去，直到最后一声微弱的脚步声也彻底消失在通往镇外山道的方向，她才敢极其缓慢地松开一直紧咬着的下唇。一股带着铁锈味的腥甜在口中弥漫开来——不知何时，她已将下唇咬破。冰冷的汗水早已浸透内衫，此刻正顺着额角、鬓发蜿蜒而下，滑进衣领，那感觉，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贴着肌肤游走。
破庙里，只剩下神龛上那支替代油灯的残烛（油灯似乎在他经过后彻底熄灭了），烛泪无声地流淌堆积，烛芯在风中不时爆出几点微弱的火星，光影在残破的墙壁上投下最后一片摇曳不定、忽大忽小的诡异阴影，仿佛那个无形的东西仍未离去，正在黑暗中无声地挣扎、变形、嘲笑着窥视者的胆怯。
确认庙内庙外再无活人气息，欧阳楚月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心绪，身形如狸猫般轻巧地翻过残破的窗棂，无声地落入庙内。一股浓烈的霉腐尘土味混合着刚才黑袍人留下的、一种难以形容的冰冷铁锈气息扑面而来。她落脚之处异常松软，是厚厚的积尘。就在她脚尖落地的瞬间，靴底似乎踢到了一个硬物，发出“当”的一声轻微闷响。
这声音在死寂的空庙里显得格外清晰，让她心头又是一跳。借着残烛那奄奄一息、随时可能熄灭的微光，她迅速低头搜寻。只见在厚厚的灰尘中，躺着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木牌。她屏息凝神，迅速弯腰拾起，入手冰凉沉重。木牌边缘粗糙，显然是被匆忙遗落或折断。上面刻着一个清晰的阴文——“分”字！而在那刻痕的凹槽里，以及木牌边缘的棱角处，赫然沾染着几点暗红粘稠的痕迹！那绝非朱砂或颜料，它黏腻，带着一种尚未完全干涸的质感，在昏黄摇曳的烛光下，反射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凝固油脂般的诡异光泽——那是血！而且是似乎掺杂了某些东西、显得格外污浊粘稠的血！
破庙里那断断续续、充满不祥的对话碎片，瞬间在她脑海中清晰地回响起来：
“……分舵集会……”
“……需要大量人手……”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挠在她的心尖上，带来一阵阵麻痒与刺痛交织的战栗。一个巨大的、充满诱惑与危险的谜团，如同黑暗中张开的巨口，呈现在眼前。
欧阳楚月的眉头紧紧锁起，指尖无意识地将剑穗在掌心缠绕了一圈。穗尖那枚小巧的银铃，在转动时不小心碰到了冰凉的剑鞘，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叮”声。
这声音在死寂空旷的破庙里，竟产生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回响！仿佛在某个她视线无法触及的黑暗角落里，正有一个看不见的东西，在模仿着她发出的声响！
她猛地按住银铃，心脏再次狂跳，目光如电般扫视着庙内每一个黑暗的角落：倾倒的神龛后、布满蛛网的房梁上、半塌的供桌下……残烛的光晕之外，是无边无际、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除了她自己急促的心跳和残烛燃烧的噼啪声，再无其他动静。但那被窥视、被模仿的感觉，却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她的脊背。
她再次望向灰袍人和黑衣人消失的方向——镇外，通往黑风口那更加深邃黑暗的山道。如果此刻返回晚枫院报信，召集孟露桥他们，那黑衣人的踪迹极可能就此中断，如同泥牛入海。这唯一的线索，这关乎幽影楼分舵集会、血祭、秘宝的惊天秘密，将再次沉入迷雾。然而，若凭自己一人之力孤身追踪下去……那黑衣人诡异莫测，那三个灰袍人亦非庸手，前方等待着她的，极可能是精心布置的致命陷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夜风更烈了，从破洞的庙门和窗户猛烈地灌入，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打着旋儿扑到她的脚边，像一只只冰冷的手，在拉扯着她的裤脚，催促着她做出决定。
一股混合着强烈不甘、熊熊战意、以及对揭开秘密巨大渴望的火焰，猛地在她胸腔中燃烧起来！她用力地、几乎要将牙齿咬碎般地咬紧了牙关！眼中迸射出决绝的光芒！
“不过是几个喽啰和一个装神弄鬼的家伙！” 她近乎无声地对自己低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迸出的火星，“影无殇不在，就算真有埋伏，凭我的‘穿云剑法’和‘踏雪无痕’，难道还杀不出一条生路？！” 那木牌上“分”字的刻痕，与她曾在鬼哭驿账册隐秘处看到的标记，笔锋走势何其相似！这绝非巧合！这指向分舵集会的线索，价值千金！
最终，所有的犹豫被燃烧的斗志彻底碾碎。墨绿色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猎豹，没有丝毫犹豫，猛地从破庙的阴影中窜出，以最快的速度，最轻灵的身法，向着黑衣人消失的方向——那通往黑风口、吞噬一切光明的山道，疾追而去！剑鞘在清冷的月光下划出一道不安分的银线，随着她迅捷起伏的步伐跳跃闪烁，如同一条躁动不安的银色毒蛇。
就在她身影彻底消失在山道拐弯处的瞬间，身后那座孤零零矗立在黑暗中的破庙里，那支耗尽了最后一丝蜡油的残烛，火苗猛地向上窜起一个妖异的蓝色火苗，随即彻底熄灭。
最后的光明消失，整个庙宇陷入了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墙壁上那最后一片扭曲的阴影，在彻底消散前的刹那，似乎又剧烈地、无声地扭曲了一下，勾勒出一个充满无尽恶意的、无声嘲笑的鬼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