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被猛地推开时,夜寒的身影踉跄着闯进来,墨色长裙上还沾着晨露与尘土,发间的魔晶歪斜地晃着,紫眸通红,显然是刚哭过。
“父皇!”她声音嘶哑,带着未散的哽咽,几步冲到殿中,膝盖重重磕在青砖上,“少典叔……少典叔....他有消息了!”
“啪”
魔尊手里的魔晶落在地上,他猛地前倾身体,王座的扶手被攥得咯吱作响:“你说什么?少典他现在在哪?”
“逸尘……那个仙魔之子,他是少典叔的儿子!”
夜寒抬起头,泪水混着激动滚落,“少典叔和姬家的姬无双前辈……他们二十年前就陨落了,逸尘是他们唯一的孩子!”
“到底怎么回事!”
魔尊的指节用力捏住王座,却刻意放缓了语气,“你慢慢说,把前因后果说清楚。”
夜寒深吸一口气,用衣袖拭去眼角的泪,哽咽着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魔尊僵坐在王座上,指尖悬在半空,久久没有落下。
少典……那个四百多岁的年纪,在动辄活上万年的魔族里尚算少年,却总爱板着脸模仿剑老的语气教训人,偏又眼底藏着化不开的少年气。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少典,是在剑老的忘忧谷。
那孩子背着比自己还高的剑,对他这个魔尊行了个标准的剑礼,他说“师尊说,尊上虽手段狠厉,却护着魔域百姓,是值得相交的人”。那时的他被这半大孩子的认真逗笑了。
后来少典常来魔神殿,有时是替剑老送丹药,有时是拎着两坛忘忧谷的酒,盘腿坐在他对面,听他骂仙门的虚伪,也听他说治理魔域的难处。这孩子话不多,却总能在他最烦的时候给他倒酒。
少典后来长开了,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却还是那副不爱争斗的性子。
成天背着剑在仙魔两界游荡,见了不平事就拔剑,管他是仙门败类还是魔域渣滓。他总说“行侠仗义不分仙魔”,惹了麻烦就跑回忘忧谷躲着,等剑老替他摆平了,又背着剑溜出来,在仙魔两界也有了游侠的称号。
他也总爱往魔神殿跑。有时是深夜,他背着剑立在殿外,望着天边的残月发呆,魔尊恰巧撞见,便会喊他进来喝杯酒。
有次少典捧着酒杯,忽然抬头问他:“夜大哥,仙和魔为什么非要打?”
魔尊执杯的手顿了顿。
“我听师尊说,父神母神创造世界后创造了仙祖和魔祖,他俩形影不离,还结伴闯过混沌海。”
少典的声音很轻,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困惑,“他们明明是朋友,怎么到了我们这代,就成了见面就得打杀的仇敌?”
魔尊沉默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怅然。
他活了太久,久到记不清最初的战火是因何燃起。或许是为了地盘,或许是为了资源,或许……只是因为“仙”觉得“魔”污浊,“魔”觉得“仙”虚伪,斗着斗着,就成了刻在骨子里的仇恨。
少典问的“为什么”。他不知道。
为什么本该同源的血脉,要彼此屠戮?为什么父神母神留下的天地,容不下仙魔共存?
他答不上来,只能沉默。
再后来,夜寒长到会跑会跳的年纪,总爱像条小尾巴似的缠着少典。
少典每次从外面游历回来,刚踏进魔神殿,就会被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抱住腿,奶声奶气地喊“少典叔”,非要他讲外面的趣事。
少典从不嫌烦,总是先将背后的长剑靠墙放好,再弯腰把这小团子捞起来,稳稳架在肩头。
讲市集上会转圈的风车,讲极南之地能载人飞行的灵鱼,讲他在某个仙人脚下救了只被修士虐待的魔宠....
夜寒听得入迷,小奶音时不时插一句“少典叔好厉害”,他便笑得更欢,故意把肩膀颠了颠,惹得小团子在他肩头尖叫着求饶。
少典对这小侄女的疼爱,几乎写在脸上。
有次他带回串冰糖葫芦,夜寒踮着脚够,他便举着糖葫芦逗她转圈,直到小家伙气鼓鼓地叉着腰,他才笑着把糖葫芦塞到她手里,顺便揉乱她一头软发。
“这丫头,随她娘,性子烈,心眼却软。”他转头恰好对上走进殿的魔尊说,语气里满是长辈对晚辈的纵容。
“夜大哥,我很喜欢寒儿。你看着,等我将来讨了老婆,生个儿子,定要让他来给你家公主做驸马。”
魔尊彼时正翻着长子夜宸送来的边境文书,闻言只是抬眼瞥了他一下,没接话,指尖却在文书的边角处轻轻顿了顿。
少典却不依不饶,抱着刚啃完糖葫芦、满嘴糖渣的夜寒凑过来,用下巴蹭了蹭小团子的发顶:“你问问寒儿,愿不愿意等我家小子长大?做我家小子的媳妇?”
夜寒含着根糖葫芦签子,似懂非懂地望着他,忽然伸手揪住他的耳朵:“少典叔要说话算数!”
“算数,算数。”少典笑着告饶,眼角的少年气混着对孩子的温柔。
“等你真讨到婆娘再说吧!”
魔尊看着那一人一孩的互动,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水温热,恰好压下心底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触动。他活了太久,见惯了生离死别,早已不信什么“约定”,可少典说这话时的认真,夜寒喊“算数”时的笃定,却让他忽然觉得,或许有些承诺,真能跨越岁月,在未来的某一天,开出意想不到的花。
只是那时的他不会想到,这玩笑般的娃娃亲,会在二十多年后,以这样惨烈的方式,与两个孩子的命运紧紧系在一起。
他的儿子,为了另一个挚友的女儿杀了自己的儿子。
而自己的女儿,竟在不知情时,爱上了他的儿子。
“呵……”
魔尊低笑一声,笑声里裹着万年前的风雪与万年后的荒唐,“真是……天意弄人。”
夜寒望着他眼底翻涌的复杂,忽然伏在地上,肩膀剧烈颤抖:“父皇,六哥的死……逸尘他……是为了救人才动手……”
她声音哽咽,“离渊叔叔是您的朋友,少典叔也是您的朋友,这账……该怎么算?”
“若生女儿,便让她给你家夜凛做儿媳;若生儿子,便让寒儿给我做儿媳!”魔尊回想着那时的少典抱着夜寒,冲魔尊笑得坦荡,眼里的少年气混着醉意,“夜大哥,你看如何?”
“算不清了。”魔尊缓缓道,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也不必算了。”
夜寒猛地抬头,紫眸里满是错愕。
“老六做错了事,死得不冤。”魔尊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逸尘护的是离渊的女儿,守的是仙魔两界的和平,没做错。”
他顿了顿,指尖在王座扶手上轻轻敲击着,目光飘向殿外沉沉的暮色,语气添了几分复杂:“可你六哥……毕竟是我的血脉。”
夜寒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攥紧了裙摆。
“我这个做父亲的,要亲自去见一见那小子。”魔尊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有些话,总得当面问清楚。”
夜寒望着他眼底深不见底的沉郁,想起父亲当年处置叛乱者时的眼神——平静无波,却藏着雷霆万钧。
“父皇……您要对他做什么?”
“做什么?”
魔尊淡淡瞥了她一眼,“至少得让他知道,杀了我魔族的皇子,就算占着理,也该懂点规矩。”
他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淡漠:“起来吧。魔域的公主,不该总跪着。”
夜寒依言起身,却觉得双腿像灌了铅。父亲那句“懂点规矩”,像根细针,轻轻刺在她心上——她太了解这个男人了,看似松了口,实则从未真正放下。
“你先下去吧……魔尊挥了挥手,声音满是疲惫,“找个机会,把你少典叔的事告诉你剑爷爷。”
他顿了顿,指尖在王座扶手上轻轻一叩,补充道:“多陪陪他,别让剑老太过伤心。”
“是....父皇...”夜寒躬身退下。
殿门在她身后合上时,魔尊望着空荡荡的大殿,指尖缓缓收紧。幽蓝的冥火映着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厉色,那是属于上位者的威慑,也是属于父亲的底线。
有些债,不必算在恩怨里,却得算在血脉里。
他要见逸尘,不止是为了确认清楚,更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