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梁,武帝大同年间,丹阳郡。
梅雨时节,连月的阴霾如同湿冷的灰色裹尸布,缠绕着江南的亭台楼阁,也缠绕在画师张僧繇的心头。他的画室“点睛阁”临水而建,此刻窗扉紧闭,却关不住那股浓得化不开的墨香、颜料的清苦以及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沉寂。
四壁、画案、甚至地上,铺满了上百幅龙图。有的墨色淋漓,仅用狂草般的水墨泼洒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磅礴气势;有的工笔细描,金粉勾勒,鳞甲毕现,每一片都折射着虚幻的光芒;有的盘踞深渊,有的翱翔九天,有的戏弄火珠,有的呼风唤雨…形态各异,技法穷极造化,却都有一个令人窒息的共同点——所有的龙,都没有眼睛。
眼眶处,唯有一片空白。
张僧繇独立画室中央,衣衫褶皱,鬓角染霜,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睛布满了血丝,死死盯着刚完成的一幅《云海怒龙图》。画中黑龙腾挪于九霄,筋腱虬结,利爪森然,云雾缭绕其身,威势惊天动地。然而,那对空洞的眼眶,却像两个巨大的黑洞,吸走了所有的神采,让这惊天威势显得如此虚假,如此…死寂。
“形…已臻极致…神…神在哪里?” 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干涩,如同梦呓。手指颤抖着抚过龙睛处的空白,仿佛想用指尖感受那不存在的神韵。
“先生,” 小童怯生生地在门外禀报,“顾居士又来求见,说是…说是愿以半副身家,求先生为他的藏画点上龙睛…”
“滚!” 张僧繇猛地抓起一方砚台,狠狠砸在门上!墨汁四溅,如同泼洒的污血。“庸俗!蠢物!他们懂什么!那点睛之笔,是买卖吗?!是俗物能换的吗?!那是…那是…” 他喘着粗气,后面的话却噎在喉咙里,化作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追求的,不是技,不是形,而是那一点贯通天地、赋予死物性灵的“神”!是让画中龙真正活过来的那一刻!为此,他耗尽心血,废寝忘食,却始终触摸不到那最后的门槛。那空白眼眶,成了他心魔的具象,日夜啃噬着他的灵魂。
夜色渐深,雨声渐沥。张僧繇枯坐画室,对着一幅幅无睛之龙,如同对着自己无法逾越的绝壁。绝望、焦躁、不甘…种种情绪如同毒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猛地抓起桌角一坛烈酒——“烧春刀子”,仰头痛饮。辛辣的液体如同火焰般滚入喉肠,灼烧着理智,也点燃了压抑已久的疯狂。
“没有神…没有神…” 他踉跄着,走到那幅刚刚完成的、气势最盛的《云海怒龙图》前,醉眼猩红,指着那空洞的眼眶,发出凄厉的狂笑,“既然凡笔点不出!那便不要了!瞎着吧!或者…老子自己来给你‘神’!”
酒壮怂人胆,更壮痴人狂。他猛地掷碎酒坛,抓起那支最为珍贵、用胎发和紫狼毫特制的点睛笔,饱蘸了早已研好、泛着幽光的极品朱砂墨!
笔锋饱满,殷红欲滴,如同血珠。
他运足全身气力,将所有的癫狂、不甘、毕生的追求与绝望,尽数灌注于笔尖,对着画中黑龙的右眼眶,狠狠点了下去!
“噗!”
笔尖触及宣纸的刹那,并非柔软的吸附,反而发出一声如同刺破水囊的闷响!
整间画室猛地一震!案上笔洗中的水无风起浪!四壁上悬挂的无睛龙图,竟在同一瞬间无风自动,猎猎作响!
那幅《云海怒龙图》更是发生了骇人巨变!被点上朱砂赤睛的右眼,瞬间爆发出刺目的血红色光芒!那光芒并非静止,而是如同活物般旋转、燃烧!
“嗷吼——!!!”
一声撕裂绢帛、震碎耳膜的恐怖龙吟,猛地从画中爆发出来!那不再是意象中的声音,而是实质的音波,狠狠砸在张僧繇的耳膜上,震得他耳鼻流血!
下一刻,画中那条墨色黑龙,那对朱砂赤睛猛地转动,冰冷、暴戾、睥睨万物的目光实质般刺在张僧繇身上!紧接着,整条龙身剧烈扭动,龙尾猛地一摆!
“撕拉——!!!”
坚韧的宣纸如同脆弱的薄纱,被硬生生从画轴上撕裂!那条点了睛的黑龙,裹挟着漫天墨浪与朱砂红光,竟从那二维的画纸之中,破困而出!
它迎风便长,瞬间化作百丈长短,庞大的身躯几乎挤爆了整间画室!瓦砾纷飞,梁柱呻吟!漆黑的龙鳞闪烁着金属般的冷光,腹部雪白,朱砂赤睛如同两轮血月,散发着毁灭性的气息!
“轰——!”
画室屋顶被轻易掀飞!黑龙发出一声宣泄般的咆哮,庞大的身躯腾空而起,冲入沉沉雨夜!
真龙现世!
然而,这由画师癫狂执念与朱砂点睛而生的龙,并非祥瑞,而是灾厄!
它毫无神龙应有的仁德与威严,只有纯粹的、未被约束的、狂暴的力量和破坏欲!它在丹阳郡上空翻滚腾挪,每一次摆动都带起飓风,吹塌房屋,拔起树木!龙口张开,并非喷洒甘霖,而是倾泻下腥咸的、如同瀑布般的洪水!
顷刻之间,下方三县之地便陷入一片汪洋!百姓哭喊奔逃,鸡飞狗跳,墙倒屋塌,生灵涂炭!那黑龙却如同找到了玩具,在风雨洪水中肆意翻腾,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朱砂赤睛中只有冰冷的兴奋与残忍!
张僧繇被倒塌的画室埋在废墟之下,挣扎着爬出,目睹着眼前这宛如末日般的景象,整个人都傻了。酒瞬间醒了,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冰寒与无边的悔恨!
是他!是他亲手释放了这头毁灭之兽!他的画,他的追求,成了屠杀生灵的凶器!
“不——!!!” 他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鲜血和泪水混合着雨水模糊了脸庞。
滔天的罪孽感如同巨山压垮了他。他看着在洪水中哀嚎的百姓,看着肆意破坏的魔龙,眼中闪过一抹决绝。
他挣扎着爬上一处尚未完全倒塌的高台,对着天空中那巨大的龙影,用尽最后力气嘶声呐喊:
“孽畜!住手!一切罪孽…由我张僧繇一人承担!”
话音未落,他猛地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化作最决绝的笔锋,狠狠地、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的双目!
“噗嗤!”
两声轻响,却是世间最惨烈的自罚。
剧痛瞬间剥夺了他所有的视觉,世界陷入永夜。温热的液体混合着雨水从眼眶中涌出。他踉跄着,对着天空,发出血泪的忏悔:“张某…有眼无珠…妄窥天机…酿此大祸…以此残躯…谢罪天下!”
或许是画师自抉双目的决绝举动蕴含了某种巨大的“道”的谴责,或许是那魔龙因点睛者濒死而力量紊乱,天空中的肆虐的魔龙,发出一声夹杂着痛苦与困惑的咆哮,庞大的身躯渐渐变得透明、虚幻,最终在一片电闪雷鸣中,如同烟雾般消散无踪。
暴雨渐歇,洪水慢慢退去,只留下满目疮痍。
幸存的人们从废墟中爬出,看着那片狼藉,恍如隔世。他们找到了昏死在高台上、双目已成两个血洞的张僧繇。
画师虽未死,却已形同槁木。往日的神采与偏执尽数褪去,只剩下无边的沉寂与悔恨。他被送回残破的“点睛阁”,由人照料,却再也不提画笔,如同哑巴。
然而,自他盲眼之后,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每当夜深人静,尤其是雷雨之夜,盲眼的张僧繇总会突然惊醒,空洞的眼窝“望”向窗外的无边黑暗,身体微微颤抖。
在他那永恒的、血色的黑暗视界里,并没有一片虚无。
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巨大无比、无法形容其伟岸的金色龙影,盘踞于整片天穹之上!那龙影并非实体,更非他画出的任何形态,而是一种亘古、威严、漠然的规则化身!它无声地蠕动于九重天外,冰冷的金色巨瞳俯瞰着尘世,仿佛在审视,在等待。
而更让他灵魂战栗的是——在那无尽高远的、金龙盘踞的苍穹极深处,厚重的云层之间,竟缓缓裂开了一道巨大无比、边缘不规则、深不见底的漆黑裂缝!
那裂缝如同天穹的伤口,又似一张漠然巨口。从中,他“看”不到任何东西,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足以吞噬一切的“空” 与大恐怖!
一个宏大、古老、直接响彻他灵魂深处的龙吟声,如同终极的宣判,在他脑中日复一日地回荡:
“天下将乱,汝当为吾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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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谱诠释:
妖物:画龙睛(龙裔·禁忌之力)
出处: “画龙点睛”典出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张僧繇》,载其“画龙点睛,即飞去”。本章取其“点睛破壁”之核,深化为以凡人之技窥探造化禁忌,赋予画中物以“伪神”,然心念不纯,则伪神成魔,反噬人间。
本相: 非传统妖物,乃画技通神者以毕生心血执念混合灵性朱砂,触及天地“造化”规则边缘,为自身画作(尤指龙形)点下“伪睛”,强赋“伪神”,致使画中物突破维度限制,化形为祸之现象。所化之龙虽具龙形伟力,却无龙之神髓仁心,仅为画师心魔与力量的延伸,性暴戾,失控便成天灾。此乃窃取造化之禁术,为天地所不容。
理念:凡笔窃天点伪神,心魔炽盛化龙灾。 张僧繇以技近乎道,然心执于“神”而非“道”,痴念入魔,终以点睛之笔强行打破物我界限,释放出代表自身狂念的破坏之力,警示力量需与心性匹配。其自抉双目谢罪,乃是以最惨烈方式斩断执念根源,亦是对造化规则的敬畏与忏悔。然盲眼后反见真龙盘踞天穹及云层裂口,则暗示其“窃天”行为或许并非偶然,可能触动了更深层的天地剧变,其“见证”之命,实为对其僭越行为的另一种形式的惩罚与枷锁。云层裂口之伏笔,直指后续卷宗之浩劫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