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馆的名字很直白——“驼铃醉”。
就在玉市喧嚣的边缘，一栋两层土楼。门面不大，里面却别有洞天，喧闹得如同煮沸的汤锅。汗味、酒气、烤肉的焦香、还有各种语言混杂的吵嚷声，几乎要掀翻屋顶。跑堂的伙计端着硕大的陶碗，在挤挤挨挨的桌椅间灵活穿梭，吆喝声又高又亮。
萨迪克熟门熟路地引着李寻欢，穿过鼎沸的人声和浑浊的空气，在角落里寻到一张空着的矮桌。桌面油腻，凳子也咯吱作响，但这里视野开阔，能将大半个酒馆尽收眼底。
“这里的‘烈焰烧刀子’，够劲，也够便宜。”萨迪克抹了把脸上的汗，冲着伙计大声吆喝：“两碗烧刀子！再来一盘手抓肉，烤得焦些！”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自在，仿佛昨夜的风沙和今早的暗影都未曾发生。但眼神却像警惕的沙狐，飞快地扫视着周围：那些大声划拳的粟特商人，角落里低声密语的吐蕃武士，还有几个眼神闪烁、行迹可疑的本地人……
李寻欢解下披风，搭在凳子上。青衫旧而不破，在满屋的粗犷与油腻中，显得格格不入的洁净。他坐下，腰背依旧挺直如孤竹。目光平静地掠过喧嚣的人群，没有刻意停留，却仿佛已将一切嘈杂尽收眼底。
伙计很快端来两个粗陶大碗，里面是浑浊浓烈的酒液，散发着刺鼻的辛辣气息。还有一大盘滋滋冒油、撒着粗粝香料的手抓羊肉。
萨迪克抓起一块羊肉，狠狠咬了一口，油脂顺着嘴角流下。他端起碗，咕咚灌了一大口烈酒，火辣辣的感觉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才觉得身上那点寒气被驱散了些许。他偷偷看向李寻欢。
李寻欢也端起了碗。他没有像萨迪克那样豪饮，只是凑到鼻端，轻轻嗅了嗅那浓烈的酒气。辛辣刺鼻，甚至有些粗劣。他微微蹙了下眉，随即又舒展开，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他浅浅啜了一口。
酒液滚烫，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道冲入喉中。没有他随身携带的那种清冽醇厚，只有粗糙的灼烧感。他放下碗，目光投向酒馆中央。
那里，几个喝得面红耳赤的粟特商人正围着一个舞娘起哄。舞娘身段妖娆，面纱半遮，赤足踩着鼓点旋转，脚踝上的铜铃叮当作响，引来阵阵喝彩和口哨。喧嚣、粗俗、充满了赤裸裸的生命力。
李寻欢静静看着，眼神依旧深邃平静，像是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皮影戏。只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陶碗冰凉的边缘。
萨迪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没看出什么异常，又压低声音：“李朋友，刚才街上那红袍人，还有吐蕃人……我看这于阗城，不太平。我们……”
他的话被一阵更响亮的喧哗打断了。
酒馆大门被猛地推开！
三个身影闯了进来，带着一股风沙的燥热和毫不掩饰的戾气。
为首的是个光头巨汉，穿着敞怀的皮坎肩，露出虬结如铁的肌肉和浓密的胸毛。脸上横着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眼角一直划到右嘴角，如同一条扭曲的蜈蚣。他眼神凶悍，扫视全场，带着一股择人而噬的蛮横。身后跟着两个同样精悍的汉子，腰挎弯刀，眼神如鹰隼般锐利。
喧闹的酒馆瞬间安静了几分。许多本地酒客看到这三人，尤其是那光头刀疤脸，脸上都露出畏惧的神色，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疤狼！”有人低声惊呼。
“沙狼库尔班手下的头号打手……”
“他们怎么进城了？库尔班的人不是只在外面劫道吗？”
光头疤狼对周围的反应很满意，狞笑一声，露出黄黑的牙齿。他目光扫过，径直走向靠近中央、位置最好的一张桌子。那张桌子原本坐着几个行商模样的人。
“滚开！”疤狼的声音如同破锣，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那几个行商脸色煞白，敢怒不敢言，慌忙起身让座，连滚带爬地躲到一边。
疤狼大马金刀地坐下，一脚踩在旁边的凳子上。他的两个手下也大大咧咧地坐下，其中一个拍着桌子吼道：“伙计！最好的酒！最好的肉！快！”声音嚣张跋扈。
伙计吓得一哆嗦，连忙点头哈腰地去张罗。
酒馆的气氛变得压抑而紧张。舞娘停下了舞步，悄悄退到角落。其他酒客也噤若寒蝉，埋头喝酒，不敢大声喧哗。只有疤狼三人肆无忌惮的狂笑声和拍桌声格外刺耳。
萨迪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库尔班的人！而且是凶名赫赫的疤狼！他们出现在城里，绝非偶然！他下意识地又想去摸手腕，却硬生生忍住，紧张地看向李寻欢。
李寻欢依旧平静地坐着，仿佛根本没注意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他又端起那碗粗劣的“烈焰烧刀子”，凑到唇边，浅浅抿了一口。眉头几不可察地又蹙了一下，似乎对这酒的味道实在不敢恭维。
就在这时！
疤狼那一桌的酒肉上来了。疤狼抓起一只烤羊腿，狠狠撕咬了一大口，油脂四溅。他灌了一大口酒，目光随意地扫视着酒馆，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当他的目光扫过李寻欢他们这个角落时，猛地顿住了！
他看到了萨迪克！
疤狼那双凶悍的眼睛瞬间眯了起来，如同发现了猎物的毒蛇。他认出了这个向导！库尔班老大最近一直在悬赏找这个家伙！据说他偷了不该偷的东西，还知道一些不该知道的秘密！
“嘿！”疤狼将啃了一半的羊腿重重砸在桌上，油腻的手指遥遥指向萨迪克，声音带着残忍的兴奋：“那边那个！对，就是你！萨迪克！老子找你找得好苦啊！”
萨迪克浑身剧震，脸色“唰”地变得惨白！他猛地站起来，凳子被带倒，发出刺耳的声响！他想跑，但双腿却像灌了铅！疤狼那两个手下已经狞笑着站起身，手按在了刀柄上，像两头即将扑食的恶狼，封住了他可能逃跑的路线！
酒馆里死寂一片。所有目光都聚焦过来，充满了同情、畏惧和看热闹的兴奋。
疤狼站起身，庞大的身躯带着一股压迫感，一步步向角落逼来。他盯着萨迪克，如同盯着待宰的羔羊：“识相的，乖乖跟老子走！老大想跟你‘好好聊聊’！”他刻意加重了“好好聊聊”几个字，带着血腥的意味。
萨迪克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李寻欢。
李寻欢终于放下了酒碗。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气势汹汹逼来的疤狼。
目光平静。
平静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海面。
“他跟我喝酒。”李寻欢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干涩，却奇异地穿透了酒馆的寂静，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有什么事，喝完再说。”
疤狼的脚步顿住了。他像是才注意到萨迪克旁边这个穿着旧青衫、脸色苍白的中原人。他上下打量着李寻欢，眼神充满了轻蔑和不耐烦：“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管老子的事？滚开！不然连你一起剁了喂狗！”他身后的两个手下也发出威胁的低吼。
李寻欢没有动。
他甚至没有再看疤狼一眼，而是伸出三根修长而稳定的手指，拈起了桌上一个空着的、用来盛放香料的粗糙小陶碟。
碟子很小，很普通，边缘还有些豁口。
“喝酒，要心静。”李寻欢的声音依旧平淡，像是在自言自语。他的手指拈着那小小的陶碟，手腕微微一抖。
没有风声。
没有破空锐响。
只有一道微不可察的灰影，如同被风吹起的一片枯叶，轻飘飘地从他指间飞出！
疤狼根本没看清是什么东西！他甚至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只听见“叮！”的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玉磬轻击的脆响！
声音来自他头顶！
疤狼下意识地抬头！
只见他头顶上方，酒馆那根支撑二楼、足有碗口粗的硬木房梁上，一点微光正幽幽闪烁！
那粗糙的小陶碟，竟然如同被最精妙的工匠镶嵌进去一般，严丝合缝地、深深地嵌入了坚硬的木梁之中！只留下一个光滑的碟面边缘露在外面！
碟子嵌入的位置，离疤狼的头顶，不足半寸！
几缕被劲风切断的、疤狼自己油腻的头发，正缓缓飘落下来。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整个“驼铃醉”酒馆，仿佛瞬间被冻结！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所有酒客，包括萨迪克，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嵌入房梁的陶碟，如同见了鬼魅！
疤狼脸上的狞笑彻底僵住，随即化为一片骇人的惨白！他巨大的身躯微微颤抖着，那只独眼（另一只被刀疤覆盖）死死盯着头顶那嵌入木梁的碟子，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缩成了针尖大小！
刚才那一下……如果是射向他的脑袋……他根本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遍全身，让他如坠冰窟！他甚至能闻到死亡的气息！
李寻欢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重新端起那碗粗劣的“烈焰烧刀子”，凑到唇边，又浅浅啜了一口。眉头依旧微蹙，似乎还在嫌弃这酒的味道。
然后，他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面无人色、僵立当场的疤狼。
“现在，”他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冷的重量，“能等我们喝完这碗酒了吗？”
疤狼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身后的两个手下，更是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按在刀柄上的手僵硬得如同石头，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恐惧，如同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了他们的喉咙。
角落里，那个一直独饮、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灰袍老人，浑浊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如同黑夜中划过的流星，死死盯着李寻欢拈过碟子的那三根手指，又飞快地瞥了一眼他腰间的旧鹿皮囊，随即又低下头，猛灌了一大口酒。只是握着酒杯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萨迪克瘫坐在凳子上，大口喘着粗气，看着疤狼那副魂飞魄散的样子，只觉得像是在做梦。他看向李寻欢，那个依旧平静地喝着劣酒的身影，此刻在他眼中，已不再是深不可测，而是……如同神祇，又如同深渊。
疤狼终于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等……您……您慢用……”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踉跄着退回到自己的桌子旁，一屁股坐下，抓起酒碗就往嘴里灌，酒液洒了一身也浑然不觉。他再不敢往角落看一眼。
那两个手下也如同惊弓之鸟，慌忙坐下，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酒馆里压抑的寂静持续了足足十几息。然后，喧哗声才如同退潮后重新涌上的浪花，小心翼翼地、带着敬畏和难以置信的议论，重新弥漫开来。只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飘向那个角落，飘向那个穿着旧青衫、安静喝酒的身影。
李寻欢仿佛对这一切浑然不觉。他放下酒碗，碗底还剩着大半浑浊的酒液。
“酒不好。”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然后，他站起身，拿起搭在凳子上的玄色披风。
“走吧。”他对依旧惊魂未定的萨迪克说道，声音平静无波。“换个地方。”
萨迪克如梦初醒，慌忙起身，腿还有些发软。他看都不敢看疤狼那边，低着头，紧跟着李寻欢，如同跟随主人的影子，在无数道敬畏、探究、恐惧的目光注视下，匆匆离开了这喧嚣又死寂的“驼铃醉”。
酒馆一角，那个独饮的灰袍老人，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望着两人消失的门口，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杯中浑浊的酒液，嘴角勾起一丝极其古怪、难以言喻的弧度。他伸出枯瘦的手指，蘸了点酒水，在油腻的桌面上，飞快地画了一个扭曲的、如同火焰又如同蝎子尾巴的怪异符号。
随即，他用袖子一抹，符号消失无踪。
他端起酒杯，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而狂热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