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心殿深处,熏炉里龙涎香的青烟袅袅盘旋,在空旷而肃穆的空间里描摹着无形的轨迹。空气沉滞,仿佛凝结的琥珀,连时间的流淌都变得粘稠而艰难。
祇暄端坐于宽大的御案之后,玄色龙袍上的金线盘龙在透过高窗的斜阳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她的目光落在下方垂首侍立的绮儿身上,那靛青色的掌灯女官宫装包裹着少女日渐丰盈却依旧单薄的身躯。少女的头垂得很低,露出一段纤细白皙的脖颈,如同易折的花茎。但祇暄何等敏锐?她早已捕捉到绮儿每次在回廊转角、在殿门阴影里,当那个银甲身影出现时,那瞬间亮起又慌忙熄灭的眼神,那微微泛红的脸颊,那屏住呼吸的专注……那是少女最纯粹、最无处藏匿的心事。
“绮儿。”
女帝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落在绮儿耳中。
绮儿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慌忙更恭敬地垂首:“奴婢在。”
祇暄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她低垂的眼睑,直抵心底。“抬起头来。”声音温和了些,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绮儿依言缓缓抬头,眼神却依旧不敢直视圣颜,只落在御案繁复的雕花上。
“朕问你,”祇暄的声音放缓,带着一丝循循善诱的意味,仿佛一个关心妹妹的姊姊,“你……是否芳心暗许朕的紫鳞卫统领,江侯疏?”
如同平地惊雷!
绮儿瞬间瞪大了眼睛,瞳孔里写满了极致的惊骇与猝不及防被戳破心事的巨大羞窘。她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整个人猛地一颤,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如纸,随即又迅速涨得通红,连小巧的耳垂都染上了血色。她如同受惊的兔子,几乎是本能地“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声音带着剧烈的喘息和难以抑制的颤抖:
“陛……陛下!奴婢……奴婢该死!奴婢只是一介卑贱草民,蒙陛下天恩浩荡,才有幸入宫侍奉御前,已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奴婢万不敢……万不敢有这等非分之想!奴婢绝无半点亵渎江侯统领之意!求陛下明鉴!求陛下恕罪!” 她语无伦次,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惶恐,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拖出去就地正法。
看着她惊惶失措、几乎要缩成一团的模样,祇暄心中那点因窥破秘密而产生的复杂情绪,瞬间被一种更深沉的酸楚和怜惜所取代。她站起身,绕过宽大的御案,走到绮儿面前,俯身,亲自伸手扶住了她颤抖的双臂。
“起来,莫怕。”祇暄的声音放得极柔,带着一种罕见的、卸下了帝王面具的温和,“朕没有怪罪你的意思。男欢女爱,本就是人之常情,有何可罪?朕只是好奇,想听听你的心里话罢了。告诉朕,无妨。”她手上用了些力,将瘫软的绮儿稳稳扶起,目光真诚地望进她慌乱失措的眼底。
对上女帝那双清澈却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眸,感受到那扶着自己手臂传来的、带着奇异安抚力量的真挚,绮儿紧绷的心弦仿佛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拨动了一下。身为奴婢的本能和对眼前这位年轻女帝发自内心的信任与感激,冲垮了她最后一道心防。巨大的羞怯依旧让她脸颊滚烫,但那份深埋心底、从未对任何人言说的秘密,却如同找到了泄洪的闸口,带着少女特有的羞涩与卑微,断断续续地流淌出来。
“陛……陛下……”绮儿的声音细若蚊呐,依旧不敢抬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奴婢……奴婢未进宫前,在……在南市,爹娘的屠宰铺子里……做活计……”她艰难地开口,仿佛在剥开一层层羞耻的外壳,“有时候……塔府的车驾会从长街驶过……很气派……奴婢……奴婢会偷偷地看……有时候……能……能瞥见车里的……江侯少主……”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恍惚:“他……他一身白衫……坐在那里……侧脸的线条……像……像画里的人一样……奴婢……奴婢那时候就觉得……就觉得……”她说不下去了,只是耳根红得几乎滴血,那份懵懂而炽热的情愫,无需言明,已昭然若揭。
“后来……后来奴婢进了宫……”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卑微却真实的欢喜,“更是……更是做梦也没想到……还能……还能远远地看到江侯统领……他穿着银甲……比……比那时更……更英武了……”她飞快地偷觑了一眼女帝的表情,见她并无愠色,才稍稍安心,声音带着一种尘埃里仰望星辰的满足,“奴婢……奴婢不敢有任何妄想!真的!奴婢知道自己是何等身份……能……能这样远远地看上一眼……知道……知道他还好好的……奴婢……奴婢这辈子就……就心满意足了……” 最后几个字,轻得如同叹息,带着一种认命的卑微和纯粹的虔诚。
祇暄静静地听着,看着少女因羞涩和激动而微微发亮的眼眸,感受着她话语中那份不掺杂任何功利、纯粹到近乎卑微的爱慕。她的心,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然后缓缓地、残忍地揉搓着。
绮儿不知道。
她不知道眼前这位看似平静倾听她心事的女帝,与那位让她魂牵梦萦的江侯统领之间,曾有过怎样一段刻骨铭心却被迫深埋于黑暗中的情愫。那情愫,远比她这卑微的仰望更加炽热,也更加痛苦。她们爱得深切,却碍于天家威严、门第之别、朝堂风云,甚至那悬于头顶的帝国继承人的沉重枷锁,无法宣之于口,更无法相守白头。
从某种程度上说,绮儿这单纯的、不求回应的单相思,竟显得如此“幸运”,如此纯粹而无害。至少,她不必像自己这样,背负着江山社稷的重担,在深夜里被无望的爱恋和巨大的责任撕扯得痛不欲生。
祇暄沉默了。殿内只剩下熏香无声的盘旋和绮儿细微紧张的呼吸声。沉默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绮儿心头,让她刚刚鼓起的那点勇气又迅速消散,不安地重新垂下头。
女帝的目光穿过高窗,望向殿外那片被宫墙切割出的、有限的天穹。她知道,南境的战报如同催命的符咒,一次比一次急迫。皇叔祇焪的叛旗猎猎作响,圣朝的根基在动摇。江侯疏……他刻意保持着距离,那份疏离中的关切与守护,她如何感觉不到?他是在为她着想,为了她这摇摇欲坠的帝位,为了不让她本就艰难的处境雪上加霜。他选择将那份深情锁在心底,用冰冷的面具武装自己。
可是,难道就因为她是圣帝,就注定要牺牲掉他的一生吗?让他为了一个或许终将倾覆的帝国,为了一个注定无法相守的爱人,孤独地守候至白发苍苍?这何其残忍!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带着绝望的决绝,猛地缠绕住祇暄的心房——放手!
与其让他为自己虚耗一生,不如……成全他。成全他和眼前这个满心满眼都是他、会将他视若珍宝的少女。绮儿是真心爱他的,这份爱或许卑微,却纯粹而炽热。她会对他好,会给予他一个平凡却温暖的归宿,而不是像自己这样,只能带给他无尽的等待与痛苦。
“罢了……”
一声极轻的叹息,如同秋叶飘落尘埃,从祇暄唇边逸出。她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绮儿,那眼神已然不同,带着一种帝王的决断。
“绮儿,你很好。”她淡淡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退下吧。”
绮儿如蒙大赦,又带着满心的忐忑与困惑,恭敬地行礼退了出去。
祇暄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殿中,夕阳的余晖将她孤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酸楚与不舍都压下去。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冰封般的决然。
“来人!”她扬声唤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传紫鳞卫统领江侯疏,即刻觐见!”
圣旨如同无形的绳索,迅速将命令传递下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殿外便传来了沉稳而迅捷的脚步声。银鳞软甲摩擦的细微声响由远及近,最终停在殿门外。
“臣,江侯疏,奉旨觐见。”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他刚从宫禁巡视中匆匆赶来,不知女帝何事急召。
“进。”祇暄的声音从御案后传来,平淡无波。
厚重的殿门被内侍无声地推开。江侯疏迈步而入,银甲在殿内略显昏暗的光线下依旧反射着冷冽的微光。他目不斜视,行至御阶之下,单膝跪地,动作干净利落:“臣参见陛下。不知陛下急召,有何要务?”
祇暄的目光落在他低垂的头颅上,那熟悉的轮廓,曾是她多少个午夜梦回时的慰藉。此刻,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得她心口生疼。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落在御案上一份空白的诏书上,声音刻意放得平稳而疏离,如同谈论天气:
“疏卿平身。”待江侯疏站起,她才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落在他脸上,仿佛在打量一件无关紧要的器物,“疏卿年岁渐长,为国事操劳,殚精竭虑。朕思来想去,觉得也该为你考虑终身大事了。”
江侯疏身形猛地一僵!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他倏然抬头,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愕然和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他紧紧盯着御座之上那熟悉却又陌生的容颜,声音因为巨大的震惊而有些发紧:“陛下……此言何意?”
祇暄的心,在江侯疏那震惊而隐含受伤的目光下,如同被狠狠撕裂。但她脸上的表情却越发冷峻,如同覆盖了一层坚冰。她强迫自己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清晰地吐出那个早已在心中演练了无数遍、却依旧字字如刀的决定:
“朕打算赐婚于爱卿,与朕的掌灯女官菅绮儿。”她甚至微微扬了扬下巴,目光锐利地逼视着江侯疏,仿佛在强调这个决定的无可置疑,“绮儿温柔贤淑,品性纯良,朕亲眼所见。想来,她日后必能持家有道,相夫教子。望疏卿……好好珍惜。”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自己的心,也扎向阶下的那个男人。她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腔里血液冻结的声音。那句无声的呐喊在她灵魂深处嘶吼:“绮儿会替我好好爱你的!”
“陛下!”江侯疏如遭雷击,脸色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比身上的银甲还要苍白。他上前一步,声音因巨大的冲击和一种被羞辱般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带着从未有过的急切与抗拒,“陛下美意,臣感激涕零!然……然今南境烽烟未息,叛军肆虐,家国危难之际!臣身为紫鳞卫统领,肩负宫禁安危、拱卫圣驾之重责,日夜忧思,殚精竭虑,实无心……亦无暇顾及儿女私情!望陛下体恤臣心,收回成命!” 他几乎是咬着牙,将“收回成命”四个字重重吐出。
“无心顾及?”祇暄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冰冷怒意,如同冰面碎裂,“疏卿此言,莫不是嫌弃绮儿出身微寒,配不上你塔府少主的尊贵身份?觉得朕将一介屠户之女指婚于你,是辱没了你江侯门楣!”她猛地一拍御案,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震得案上文房四宝都跳了一下。
“臣绝无此意!”江侯疏立刻单膝跪地,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忠诚与急切,“臣对陛下忠心耿耿,岂敢有半分轻慢陛下身边之人之心!绮儿姑娘忠勇护驾,臣亦心怀敬意!只是……只是……”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迎向祇暄冰冷的视线,那眼神深处翻涌着痛苦、不解,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执拗,“臣心中所求,唯‘两情相悦’四字!若非真心所系,纵是九天玄女,于臣亦是枷锁!此桩婚事,恕臣……万难从命!” 最后四个字,他咬得极重,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两情相悦?”祇暄像是被这四个字狠狠刺痛,眼底瞬间掠过一丝无法掩饰的痛楚,随即被更深的冰寒覆盖。她霍然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在阶下的江侯疏,玄色龙袍无风自动,散发出凛冽的帝王威压,声音如同寒冰坠地,不容置疑:
“好!好一个两情相悦!然此乃朕的圣命!朕心意已决!”她一字一顿,每一个音节都如同重锤敲打在江侯疏心上,也敲打在她自己早已破碎的心上,“绮儿忠勇可嘉,朕即日便册封其为‘安宁郡主’,赐郡主府邸,赏黄金万两为聘!如此身份,总配得上你江侯少主了吧?!”
她不给江侯疏任何反驳的机会,目光转向侍立殿门旁、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内侍总管,厉声道:“高耿忠!”
“奴才在!”内务府总管高耿忠慌忙跪倒。
“即刻拟旨!”祇暄的声音带着一种毁灭般的决绝,“一,册封掌灯女官菅绮儿为安宁郡主!赐封地为瀚海郡安宁城;二,赐婚安宁郡主于紫鳞卫统领、护塔侯府少主江侯疏!三,传旨护塔侯江侯端,着其择定吉日,为二人完婚!不得有误!另,二人完婚后,立即启程前往安宁城。”
“奴才……奴才遵旨!”高耿忠忠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伏地领命。
“退下!”祇暄猛地一挥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背转过身,不再看阶下那个如遭重创的身影。她的肩膀在玄色龙袍下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着,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那万分之一。
江侯疏如同石雕般跪在原地,一动不动。巨大的震惊、荒谬、被背叛般的痛苦,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看着女帝那决绝而冰冷的背影,看着她亲手将一把名为“圣旨”的利刃,狠狠刺入他们两人之间,斩断所有过往,也斩断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希冀。
“陛下……”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堵满了滚烫的沙砾,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他只是深深地将头埋下,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金砖上。一滴滚烫的液体,无声地砸落在光可鉴人的砖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瞬间又被冰冷的地面吸走,不留痕迹。
他慢慢地站起身,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银甲反射着殿内幽暗的光,却照不亮他眼中一片死寂的灰暗。他最后望了一眼那个依旧背对着他、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的玄色背影,转身,一步一步,沉重地踏出这象征着至高权力、此刻却如同巨大冰窟的圣心殿。
殿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也仿佛隔绝了他生命中最后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