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猛地一喝，顾不上胸口翻腾的气血，将所剩无几的赎梦之力全部调动起来。
没有选择硬碰硬地去冲击那股怨念，那无异于用一瓢水去浇灭整片森林大火，只会让自己被瞬间蒸发。
我要做的，是赎梦，是我这身份最根本的意义。
我没有去看小雅，也没有去看那座散发着无尽恶意的弃婴塔，而是闭上了眼睛。
世界在我面前化为一片混沌的黑暗，只有那成百上千，尖锐刺耳的婴儿啼哭声，如同实质的钢针，不断穿刺我的灵觉。
冷、饿、疼、怕……还有那最纯粹，最原始的恨。
我强迫自己不去抵抗，而是去接纳，去感受。
我的灵觉像一叶小舟，主动驶入这片由怨恨组成的汪洋大海，一瞬间，我仿佛分裂成了无数个自己，每一个自己都在经历着一场死亡。
我是一个刚出生的女婴，还没来得及看清母亲的脸，就被包裹在一块粗糙的破布里，塞进一个冰冷黑暗，散发着腐臭的洞口。
我能听到外面风声呼啸，能听到母亲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我拼命地哭，哭到声嘶力竭，喉咙里涌出血沫，可回应我的，只有更深的黑暗和其他婴儿微弱的呻吟。
我的身体越来越冷，最后，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啃噬我的脚趾……
我又是一个现代的婴儿，被放在一个纸箱里，箱子旁边还有一个温热的奶瓶。
我能闻到抱着我的人身上那股混杂着香水和泪水的气味，我能感觉到她双手的颤抖。
她亲了亲我的额头，那是我短暂生命里唯一的温暖，然后，她站起身，跑了！我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远，直到消失。
夜里的山风吹透了薄薄的襁褓，我饿了，我想喝奶，可那个奶瓶就在我旁边，我却碰不到，我的哭声，只有虫子在听。
一幕幕死亡，一次次遗弃，跨越了百年时光的痛苦，如同潮水般涌入我的脑海，要将我的灵觉彻底撕碎吞没。
我咬紧牙关，舌尖已经被我咬破，满嘴都是血腥味，我守着灵觉最后的清明，将这些痛苦全部打包，然后将它们引向了另一个源头：躺在地上，被怨念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小雅。
我不是要用这股怨念去杀死她，而是要让她成为一个“端口”。
“小雅！听着！”我的灵觉传入她混乱的意识。
“你不是要赎罪吗？现在就是你的机会！别去想你的恐惧，别去想你的痛苦！去想你的孩子，去想你欠她的那个拥抱，去想你本该为她唱的摇篮曲，用你的愧疚，去温暖她们！”
小雅的意识在怨念的冲击下，如同一盏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但我的话，像一点火星，点燃了她心中最后的那点母性。
她的忏悔不再是空洞的“对不起”，她的脑海里开始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些画面。
她想象着自己抱着那个柔软的婴儿；想象着给她换上干净的尿布；想象着她小小的手抓住自己的手指；想象着她喝完奶后满足的笑脸……
这些本该真实发生的场景，如今只能在想象中构建。
这股由悔恨催生出的无比笨拙的“母爱”，通过我搭建的灵觉桥梁，缓缓地注入了那片怨恨的海洋。
它太微弱了，就像往墨池里滴入一滴清水，瞬间就被染黑，消失不见。
不够，远远不够！
怨念的狂潮再次掀起，比之前更加猛烈，它们感受到了这种“温暖”，但这种温暖对它们而言，是更恶毒的嘲讽，它们嘶吼着，咆哮着，要将这点虚伪的光彻底撕碎！
我的灵觉在风暴中摇摇欲坠，意识开始模糊，身体的虚弱让我几乎无法维持这个梦境的框架。
就在这时，一股浓烈霸道的酒香，混杂着一声低沉的咒骂，猛地从我身后炸开。
“他娘的，磨磨唧唧，还得老子给你擦屁股！”
我没回头，但我能“看”到，南良拔开了他的酒壶塞子，没有喝，而是将壶口朝下。
一股金色散发着凛冽阳气的酒液，流淌而出，在他脚下迅速画出一个巨大复杂的圆圈，将我和小雅，以及那座弃婴塔，全都圈了进去。
酒液落地，没有渗入泥土，而是燃起金色的火焰，那火焰没有温度，却散发着一种让所有阴邪之物都为之战栗的气息，圈外的风声，鬼哭声，瞬间被隔绝，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妈的！老子这口‘镇魂酿’，本来是留着对付硬茬子的，便宜你们这帮小鬼了！”南良骂骂咧咧地收起酒壶，一屁股坐在圈边上，像是守门的门神。
“小子，外面的苍蝇蚊子老子给你挡着，里面的事你自己摆平，再搞不定，老子就把你和这堆玩意儿一起扬了！”
他口中的“苍蝇蚊子”，我明白是那缕若有若无的聻王意念，南良画下的这个圈，不仅是稳固梦境，更是一个屏蔽，一个警告。
有了这层保障，我心头大定，我不再保留，将自己记忆深处，那份源于父母最无私、最温暖的爱意，也一同抽离出来，注入这个临时的梦境。
那是我内心最柔软，最不愿触碰的地方，也是我力量的根源。
如果说小雅的爱是悔恨中催生的微光，那我父母的爱，就是太阳。
梦境的景象变了，不再是空洞的想象，而是我记忆中真实发生过的画面。
冬夜里，我发着高烧，母亲用温热的毛巾一遍遍擦拭我的额头，口中哼着不成调的歌谣；
放学路上，我摔破了膝盖，父亲背着我，一步步走回家，他的后背宽厚而温暖；
饭桌上，他们总是把最好吃的菜夹到我的碗里，看着我狼吞虎咽，脸上露出满足的笑……
这些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画面，此刻却拥有了最磅礴的力量。
我将这些温暖，揉碎，打散，化作无数光点，洒向那片怨恨的海洋。
“你们看，这就是爱。”我的声音在梦境中回响，不再冰冷，而是带着一种疲惫的温柔。
“你们本该拥有的一切，被人夺走了，你们的恨，没有错！但是，恨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你们永远被困在这片冰冷的黑暗里。”
怨念的冲击没有停止，但那些光点，那些温暖的记忆碎片，并没有被立刻吞噬。
它们像蒲公英的种子，飘向每一个角落，轻轻触碰着那些蜷缩在黑暗中的冰冷灵魂。
一个刚被丢弃的婴灵，它的怨念化作利爪，想要撕碎靠近它的光点。
但光点触碰到它的瞬间，没有攻击，而是化作一张柔软的绒毯，轻轻包裹住它冰冷的身体。
婴灵愣住了，它的利爪僵在半空。
另一个婴灵，它的恨意化作毒牙，但光点在它面前，变成了一只装满温热奶水的奶瓶，轻轻碰了碰它干裂的嘴唇。
梦境中，开始下起了光雨，每一滴光雨，都是一个温暖的瞬间。
一个拥抱，一次亲吻，一句温柔的“宝宝乖”，那成百上千尖锐的啼哭声，渐渐变了调。
恨意在消退，被另一种更深沉的情绪所取代：委屈！那是被抛弃了百年之后，终于有人告诉你“这不是你的错”，终于有人给了你一颗糖，天大的委屈。
“哇！”一声响亮的哭声，不带任何怨毒的嘶吼，而是真正属于婴儿放声大哭。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成百上千的哭声汇聚在一起，不再让人头皮发麻，而是心头发酸，鼻子发堵，它们在哭诉，在发泄，在释放积攒了百年的冰冷和委屈。
那股疯狂攻击小雅的力量，彻底消失了，她身上的抽搐停止了，翻白的眼睛也合上了，只是眼角，不断有泪水滑落。
环绕在她周围的那些青紫色婴儿小脸，也渐渐恢复了正常的颜色，它们不再用空洞的眼睛瞪着她，而是看着她，和她一起哭。
我能感觉到，弃婴塔的怨气，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薄、柔软。
它们没有消失，但那股最尖锐伤人的锋芒，已经被这迟到了百年的“温暖”给磨平了。
我缓缓睁开眼睛，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过度消耗让我虚弱到了极点。
我看到，南良画下的那个金色火圈，火焰正在慢慢变矮，颜色也由纯金变成了淡金色。
而那座在月光下显得无比阴森的弃婴塔，此刻，仿佛只是一个沉默的老人，静静地矗立在那里，聆听着一场迟到了百年的，盛大的哭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