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盛大的哭悲，持续了很久。

　　哭声穿透了南良布下的结界，在寂静的后山回荡，却不再是索命的魔音，而是纯粹的哀伤，仿佛要将百年的孤寂与冰冷，一次性全部倾泻出来。

　　我靠在一棵树上，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体内的力量被抽得一干二净，鬓角那缕白发似乎又多了几分，皮肤传来一种被风干的紧绷感。

　　这一次的消耗，比在鬼市跟无面鬼豪赌还要严重，那是从灵魂深处榨取出的力量。

　　南良走了过来，没有再骂我废物，只是往我嘴里塞了一颗东西。

　　那东西入口即化，一股温润辛辣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瞬间扩散到四肢百骸，驱散了部分深入骨髓的疲惫。

　　“老参丹，用老子的酒泡了七七四十九天的，便宜你了。”他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调调。

　　我没力气道谢，只是喘着粗气点了点头。

　　哭声渐渐平息，如同潮水退去，当最后一丝啜泣也消失在风中时，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变得干净了些。

　　那股令人作呕的奶腥和腐烂气味淡了，钻骨的阴寒也退去了大半。

　　我抬头看去，那些原本在坟场各处徘徊的，穿着白衣的吊死鬼身影，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弃婴塔的周围。

　　他们不再是面目狰狞，舌头垂地的恐怖模样，而是恢复了生前的样子。

　　那个乡下的赤脚医生张建国，佝偻着背，满脸皱纹，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泪水，他看着那座塔，嘴唇翕动，像是在无声地忏悔；

　　那个建筑小老板李伟，中年发福的脸上写满了痛苦和悔恨，他伸出手，似乎想要触摸什么，最终却无力地垂下；

　　还有王浩，那个年轻的上班族，他痴痴地望着躺在地上的小雅，眼神复杂，有怨，有爱，但更多的是一种解脱；

　　他们内心的愧疚是婴灵们用来杀人的刀，如今，这把刀不再锋利，他们的灵魂也从日复一日的自我审判中得到了片刻的安宁。

　　他们朝着弃婴塔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烟尘，一点点变淡，最终消失在黎明前的微光里。

　　尘归尘，土归土。

　　南良画下的金色火圈，也在此刻燃尽了最后一丝光芒，彻底熄灭。

　　我挣扎着站起来，走到小雅身边。

　　她还昏迷着，但呼吸已经平稳，脸色虽然依旧惨白，却没有了那种死气。

　　她怀里依旧紧紧抱着那个用绒毯包裹的抱枕，像是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我探了探她的脉搏，只是虚脱了，我拿出手机，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拨通了急救电话，只说在山脚下发现一个昏迷的女人，没报上自己的名字。

　　“这就完了？”南良走到我身边，踢了踢脚下的一块石头。

　　“你还真当自己是普度众生的活菩萨了？用自己的阳寿去换这帮小鬼片刻安宁，划算吗？”

　　“我不是菩萨！”我看着躺在地上的小雅，声音有些沙哑，“我只是个赎梦人，这是我的活儿。”

　　“活儿？”南良嗤笑一声。

　　“你这是在玩火，你以为你给了它们一颗糖，它们就不恨了？百年的罪孽，岂是区区一个梦境就能抹平的，你只是把一口沸腾的油锅暂时浇了瓢凉水，下面的火可还旺着呢。”

　　我当然知道，那股怨念只是被安抚，被暂时压制，并没有消失。

　　这座弃婴塔，依旧是一个巨大的怨气源头，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婴儿被抛弃，这里的怨恨就会增加一分。

　　“那也比让油锅炸了强。”我低声说。

　　南良没再反驳，他走到弃婴塔前，绕着塔走了一圈，时不时用脚踢踢那些松动的砖块，用手捻起一点塔身的霉斑，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得给它上把锁。”他最后得出结论。

　　他让我从系统里兑换出朱砂、墨斗和几张空白的黄符，这些都是基础物料，花不了多少功德。

　　南良接过东西，动作却一点也不像个醉鬼。

　　他将朱砂倒进一个破碗里，然后拔出酒壶，往里倒了半壶金色的酒液，那股浓烈的酒香混杂着朱砂的矿物气息，形成一种怪异的味道。

　　他咬破自己的指尖，挤了几滴血进去，用手指搅了搅，那碗朱砂顿时泛起一层淡淡的金光。

　　他没用毛笔，直接用手指蘸着朱砂酒血，在那几张黄符上龙飞凤舞地画了起来，他的动作极快，符文一气呵成，带着古朴苍劲的力道。

　　“小子，看好了，这叫‘镇灵符’，不是你们阴司系统里那些流水线产品。”他一边画一边还不忘吹嘘。

　　“能镇压，也能安抚，压它三分戾气，抚它七分冤屈，等你哪天能画出这玩意儿，才算勉强入了门。”

　　我站在一旁，默默看着，我能感觉到，随着他符文的落成，一股平和而威严的力量从符纸上散发出来。

　　画完符，他又拿起墨斗，将浸泡了朱砂酒血的墨线弹出，在那座矮塔的四周，以塔基为准，迅速地弹出了八条红线，构成一个简单的八卦图形。

　　做完这一切，他又将三张镇灵符分别贴在了弃婴塔的洞口和左右两侧。

　　符纸贴上去的瞬间，整座塔仿佛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一股黑气从塔顶冒出，随即消散在空气中，塔身周围那股若有若无的阴寒，也终于彻底消失了。

　　“行了！”南良拍了拍手上的灰，把剩下的朱砂一股脑倒在地上，

　　“这把锁，至少能管个三五十年，只要没人再往这里扔孩子，这里的怨气就会慢慢自我消解，最终回归天地，当然了……”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这只是‘只要’。”

　　我明白他的意思，人性的罪恶，不会因为一座塔被封印就停止。

　　救护车的鸣笛声从山下隐隐传来，我最后看了一眼小雅，她的人生，从今往后，都将被这个夜晚的记忆所捆绑，这或许是比死亡更漫长的惩罚。

　　我和南良没有停留，转身消失在另一侧的山林里，走在下山路上，天已经大亮，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

　　“你不好奇我为什么会出手帮你挡住那东西？”南良突然开口。

　　我瞥了他一眼：“你要是想说，自然会说。”

　　“呵！小子，学聪明了。”他灌了一大口酒，哈出一口酒气。

　　“聻王那家伙，最喜欢的就是这种东西。什么东西？”他自问自答。

　　“不是单纯的怨气，而是由集体罪恶和代际传承的陋习所催生出的‘孽怨’。”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我们来时的方向：“重男轻女，这不是一个人的恶，而是一群人，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恶。”

　　“这种恶念扎根在血脉和文化里，由此产生的怨气，纯粹庞大，而且源源不断，对聻王来说，这玩意儿比十个厉鬼的怨气加起来都补。”

　　我的心沉了下去。

　　“它就像个最高明的厨子，喜欢最顶级的食材，一般的怨魂，对它来说只是填肚子的粗粮，而像弃婴塔这种地方，才是能让它功力大增的‘佛跳墙’。”

　　南良的比喻一如既往的粗俗，却也一如既往的精准。

　　“这里被你搅了局，它暂时吃不着了。”南良的眼神冷了下来。

　　“但它不会放弃，它会去找下一个，或者，等这里的‘锁’松了，再回来！甚至，它会主动去催化，让这种悲剧在其他地方上演。”

　　我依旧沉默，我救下了一个小雅，封印了一座弃婴塔，但这世界，又有多少个小雅，多少座无形的弃婴塔？

　　聻王就像一个盘旋在人间上空的秃鹫，耐心地等待着人类自己制造出腐烂的尸体，然后俯冲而下，大快朵颐。

　　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我的敌人，不仅仅是聻王这个邪物，更是催生出这些“顶级食材”的人性之恶。

　　赎梦人，赎的究竟是鬼的梦，还是人的罪？

　　我看着自己因为过度消耗而有些半透明的手掌，心里那份沉甸甸的负罪感，又加重了几分。

　　为了时念，为了我自己，也为了那些无辜被卷入的孩子，这条路，我必须走下去。

　　“别一副死了爹妈的表情。”南良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你这次虽然把自己搞得半死，但也不是没好处。”

　　“什么好处？”我有些不解。

　　南良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你用自己的阳寿和赎梦之力，去安抚了那上千婴灵。”

　　“这笔功德，阴司系统算不清，但天地认，以后你再遇到这种至阴至邪的玩意儿，身上就等于多了件看不见的护身符。”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不小：“走吧！废物，找个地方吃饭去，老子饿了。”

　　阳光照在身上，带来暖意，我摸了摸怀里那枚冰凉的鬼市玉佩，又看了看身边这个嘴臭心善的“祖宗”，心里那股沉重，似乎被冲淡了那么一丝。

　　路还长，但至少，我不是一个人在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