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黑压压的人群一片死寂。父王原本允准她调查那些“蛇窟鼠道”，此刻却脸色铁青。那个居然也能被称做她哥哥的家伙，活像一条败犬，夹着尾巴，只敢龇牙却不敢上前。

再也没有人会像阿蒙那样站在自己身边，用肆无忌惮的调情来支持自己的质问了。

苏蒂血脉中那股王族傲气顺着脊梁骨腾起，炸得骨缝都在噼啪作响。她习惯成自然地将手往后一伸，却没人赶紧递上她要的东西，回头一看，卷轴放在地上，那“钦差大臣”早就不见人影了。

奈布卡拉躲在谷仓后头，祈祷没人看见他跟着这位小祖宗进来，只恨自己不能变成那只老鼠，在众人眼皮底下溜之大吉。

然后他看到“妹妹”慢慢蹲下身去，捡起他留在地上的卷轴，心里不禁一阵歉疚。但他随即说服自己，人家是天人神女，怒则伏尸千里，他一条小杂鱼，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冒充钦差调查已是提着脑袋，这场架他陪不起。

伊斯瑞皮笑肉不笑地说：“公主殿下何出此言哪？要纳多少税这都是定好的，微臣不敢擅作主张，都是按册征收。殿下虽然是拳拳爱民之心，那也得先请陛下旨意，改了税率，微臣才好照章办事。”

苏蒂笑道：“照章办事？那就请大人找出土地清册第十七架第一百三十八卷，念给大家听听。”

伊斯瑞见她胸有成竹的样子，心下惴惴，但当着法老的面，又不能推脱，只得叫下属取来卷轴，展开读起来：“王座州，伊乌尼特镇，盐巴村：共一百二十五户，上等田五十八斯塔特，应缴谷物174哈尔；中等田一百二十六斯塔特，应缴谷物252哈尔；下等田七十七斯塔特，应缴谷物77哈尔，合计251袋半。下列清单……”

塞斯卡夫对身边的下属使了个眼色，指了指地上的谷穗，大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做了个闭嘴的手势。那下属点头会意，悄没声地退了出去。

“……库南，上等田半斯塔特，中等田三分之二斯塔特，应缴3哈尔。阿鲁拉，中等田二斯塔特，应缴4哈尔。尤努，上等田三分之一斯塔特，下等田三斯塔特，应缴4哈尔……”

“行了，说重点吧。”法老挥手打断了他，吩咐苏蒂。

“真如伊斯瑞大人所言，全都按册征收的话，那我就有疑问了——”

她抽出一卷沾着黄褐污渍的莎草纸，展开念道：“第22年（古埃及以法老在位年数纪年，类似“万历十五年”），泛滥季第3月第19日，盐巴村。书吏尼苏及两名守门人收取：库南，王税3哈尔，水渠捐半哈尔。阿鲁拉，王税4哈尔，水渠捐1哈尔。尤努，王税2哈尔，余2哈尔及水渠捐欠交……哪位大人能解释一下，这水渠捐是谁准收的？进了谁的腰包？”

谷仓后面的奈布卡拉大吃一惊。他们量完田地，就去找了当地税吏，她让他单独与税吏谈，自己在税吏宅子周围摘花逗狗地闲逛。那税吏口风很紧，不管他怎么绕圈引导，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都一口咬定是按律征收，还拿出了收税的记录为证，她也便笑笑拉他离开。他都没注意到，她什么时候溜进税吏宅子里，把真正的税账偷了出来？

这能是公主干的事情吗？

伊斯瑞张口结舌：“呃……这大概是当地修水渠的开支，让村民们平摊……兴修水利，乃是德政一桩……”

苏蒂笑道：“那水渠实物在哪儿呢？请大人指示给我看看？”

她抖开奈布卡拉测绘的田亩图，展示给众人。那图卷极其详细干净，鳞次栉比画着田地和屋宅分布，还标注了所有人名字，但在如此详尽的图纸上，却没有一道水渠。

伊派瑞无言以对。杰胡提干咳了两声，上前说：“殿下真是明察秋毫，这些税吏巧立名目，以权谋私，也非一日，落网也不是头一回，每年都要查处几个。执法官！”

“在，大人吩咐。”

“去把税吏尼苏逮捕归案！”

苏蒂把嘴里的甜草茎摘下来，信手别在鬓边，轻笑道：

“大人断得好。不过治罪之前，让我们先看看他究竟贪墨了多少。这份入仓记录是我刚刚从税档室里借出来的，我来念给大家听听：第22年，耕种季第1月第3日，白仓管理员帕乌尔查收由税吏尼苏从伊乌尼特镇收取的丰收税，共115谷仓袋，并放入第259号谷仓。详细如下：伊特如村174袋，盐巴村袋251袋1哈尔……而税吏自己的账簿里，盐巴村的王税连同所谓的‘水渠捐’，总共254袋，他自己只昧下了两袋半，连水渠捐都交上来了。看起来，还挺忠心可嘉的嘛！”

杰胡提老脸通红。

“区区两袋半，何须另立名目。”法老淡淡地说。

“父王明鉴。这道‘水渠捐’，既没修水渠，又没被私吞多少，那它是用来干什么的？实在令人费解。宰相大人，听说贵府在当地有御赐庄园一座，交的是什么捐，能否跟大家解释一下？”

塞斯卡夫满脸堆笑道：“殿下有所不知，赐地无须缴税。为臣倒不是私而忘公，只是这先王定下的规矩，由王族嫡嗣来更改才合适。若是殿下心忧国用，以身作则，带头缴纳税赋，那为臣定当第一时间跟从哪！”

贵族臣工们，名下或多或少都有历代王室赐予的土地，哈特谢普苏特自己就拥有茉莉河谷和努比亚七部族领地，要是拒不交税，就等于承认自己不过是假仁假义的伪君子；要是她为了标榜自己而真的以身作则去缴税，那其他臣仆就只好也照交——夺了免税特权，他们不恨死她才怪！

苏蒂心里猛地一惊！

这条毒蛇一出手就咬住了她的七寸，还悠闲地甩着尾巴。茉莉河谷只是她不谙世事时的“大玩具”，日常供应她游乐休憩，进贡些鲜花香膏而已。努比亚七部族本是要作为她大婚的嫁妆，最终却变成了爱情的遗赠，山高路远，贡赋要靠军队征集，阿蒙死后，她无心也无力去管理。它们就像她“王女神妾”的头衔，看似显赫却没有什么实际意义，还会被用作攻击、限制她的口实，就像现在这样——她不交税，便是打自己的脸，她交税，便是拆自己的台。

她又笑了，明眸生光，意态飞扬。

你这条老奸巨猾、永远藏身幕后的毒蛇，终于也会有一天，被我逼上决斗场了吗？

她慢慢抽出手中又一份卷轴，宛若拔剑出鞘，却没有展开它，而是握在手里，慢条斯理地说：

“塞斯卡夫大人可能上了点年纪，记得不太清楚，我哈特谢普苏特是王室成员，我名下的领地，是王室领地的一部分，岁入是交纳到王室内库，用以赏赐有功之臣。”她刻意强调了“有功”二字，“若是大人不甚了了，不妨回忆一下前些日子，您在胜利节上受赐的香油莎草，那就是来自我茉莉河谷的出产。”

她停顿了一下，欣赏了一番他逐渐僵硬的笑容，又把目光转到父王身上。

“至于努比亚部族……是阿蒙摩斯哥哥的遗赠，也是前线将士浴血奋战得来的国之基业。它的来历，女儿一刻也不敢忘记。”

她垂下羽睫，声音哽咽。

“哥哥在努比亚遇害，我若还能安然享用这份贡赋，是何心肠？上一年的贡赋，已经尽数伴随他英灵进入彼岸，我愿将未来贡赋的三分之一充作军用，三分之一用于抚恤阵亡将士的寡妇遗孤。”

她抬起头，望着法老。

“这是女儿一片私心，希望那些同我一样承受丧夫之痛的可怜女人们，能赖以存身和抚养儿女。请父王恩准！”

说着，她端端正正地跪了下来。

法老想起，自己身为战车主帅的父亲也是在战场上，为涅布佩赫泰拉先王挡箭而捐躯，他自己也是被妮菲泰丽王太后抚养成人的战争遗孤。再想到爱子英年早逝，白发人送黑发人，无限悲凉痛楚，只剩下这个女儿酷肖自己，刚才被她当面冒犯而激起的怒意不由得烟消云散，叹了口气说：

“你有这份心意，实属难得。那就照此办理吧，传令下去，凡受此项恩赏的将士或遗属，都应称颂哈特谢普苏特公主之名。”

图特摩斯王子脸色发青，眼睛一时比辛涅布还绿。他原想借着巡视白仓的机会向父王显示自己的能力，顺便收买人心。不料弄巧成拙，哈特谢普苏特一出现，就把他的如意算盘掀了个底朝天，反被她收买了军心。最可气的是，她并无兵权又不能离国，所以努比亚的贡赋她原本就染指不了，这下空手套白狼，名正言顺地让军队替她去收租，赚了好名声之外，还白赚了三分之一。他求救地看向塞斯卡夫，塞斯卡夫没有理会他。

“谢父王恩典！”苏蒂以额触地，站起身来，带着一丝挑衅的笑意，盯牢塞斯卡夫：“刚才宰相大人一言既出，只要我带头，大人定无不从。也许大人又忘了，只有历代王上御赐的土地可以免于赋税，在赐地之外，臣工们拥有的其他土地，可是要照章缴税的。我已经带头献贡，要是请大人将府上历年积欠赋税的三倍送入白仓，想必不算为难吧？”

在那张笑容可掬的假面之下，闪过一记阴鸷狠毒的目光。

他还是太低估了她，没料到这个在神庙长大，看见老鼠会尖叫的洁癖少女，竟然不满足于在侍女伺候下翻阅早已抹平的白仓账册，竟然会直奔乡下查绘田亩，裙摆沾满泥迹。钱财事小，但如若他承认积欠未缴，便是欺君罔上，她定要借题发挥，以“清算欠税”的名义，把他的家产查个底掉，不知会顺藤摸瓜出什么来。如若他不承认，她手中不知还握着哪些证据，容不容得抵赖？

“殿下何出此言？”

苏蒂徐徐展开卷轴，指着地图上几个村落之间的大片空白：

“在伊乌尼特镇，捷瑟卡拉先王曾赐予您父亲前任宰相大人70斯塔特土地，其中20斯塔特由您继承，父王又赐予您60斯塔特土地。所以您总共有80斯塔特赐地免税，可是这片庄园，从外围算起来，至少300斯塔特。大人，这两百多斯塔特私田多年来粒谷未交，积欠了多少，您该算得出来吧？”

他冷冷地回答：“我家兄妹四人继承父业，庄园是连在一起的，其中又有100斯塔特祭田已奉献给神庙，用来祭祀为臣已故父母和其他家人的亡灵。为臣名下，只有80斯塔特赐地。若我弟妹们有欠税未交，为臣倒可代为催促。”

老狐狸行事果然滴水不漏，把私田记在弟妹名下、挂靠在神庙，既占了孝亲悌弟、虔诚敬神之名，又得了狡兔三窟、脱逃责任之实。难怪阿蒙哥哥与辛涅布早就起意查他，却抓不到什么实据，父王也只能时时敲打而已。苏蒂捏紧了拳头。既然这样，那就只好图穷匕见了！

她握住手中最后一卷莎草纸，慢慢地说：

“我今天来得迟了，错过了父王的训话。但父王平时对阿蒙哥哥和我的教诲，我铭记于心。还记得阿蒙哥哥去世后，您在病榻上对我说，玛亚特绝不能倒。可是——”

她提高了声音：“如果有些蛀虫蚕食着国家的根基，如果农民只能收获饥饿和愤怒，如果……那些本来应该保障前线将士的钱粮，最终却变成从他们背后刺来的暗箭……那么，玛亚特还能屹立不倒吗？！”

她自幼接受神庙主祭的训练，侃侃而谈，说到动情处，声音都暗哑了，单膝跪地，猛地扯开卷轴，转向法老和群臣，卷上密密麻麻的田亩黑字数据，行间印满了殷红的手印，犹如血点喷溅。

“刚才伊斯瑞大人读了库存的土地清册，现在我也来读一读我的：王座州，伊乌尼特镇，盐巴村：原有上等田58斯塔特，现有17斯塔特；原有中等田126斯塔特，现有98斯塔特；原有下等田77斯塔特，现有75斯塔特。下列清单：库南，原有上等田半斯塔特、中等田三分之二斯塔特，现有中等田三分之一又八分之一斯塔特；阿鲁拉，原有中等田二斯塔特，现有中等田一斯塔特半。尤努，原有上等田三分之一斯塔特、下等田三斯塔特，现仅存下等田……但他们的赋税仍按原来征收，还加上了什么‘水渠捐’……”

她冷笑道：“宰相大人，您说有趣不有趣，农民田亩逐年消失，贵府的田亩却日增一日。凭空征缴的‘水渠捐’总数，跟贵府上‘丰收之水’庄园应缴的税额又如此接近——这条本不存在的‘水渠’，浇灌的难道就是您自家的‘丰收’吗？！”

最后那句质问掷地有声，震得云隙最后一道夕阳光芒都似乎颤抖了一下，一只夜枭盘旋欲落，又呼啦啦惊起远避。

鸦雀噤声。只有带着干燥陈旧的谷物味的尘埃，在凝固的空气里若隐若现地浮动着。

塞斯卡夫的拇指神经质地捻动着自己的红玉髓印戒，喉结几不可察的滚动了一下。他平生面对过无数政敌的责难，但只有当年希克索斯王朝的森森刀斧以及眼前这个手无寸铁的少女，让他感到了真实的战栗。

法老面如寒霜，逼视着塞斯卡夫，冷冷说：“塞斯卡夫大人，对我女儿的指控，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历史小贴士：哈尔是古埃及容量单位，约合小麦33.6公斤，2哈尔等于1袋谷物，10袋等于1谷仓袋，税率约20%—30%，神庙等拥有减免特权。古埃及粮食产量未找到可靠考据，参照中国古代亩产小麦记录约100斤-120斤，考虑到天朝精耕细作的传统，古埃及可能更低于这个水平。本章所引用的账簿以《都灵税收纸草译注》为原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