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离锁龙村不远的一处山坡上找了个背风的岩洞,暂时住了下来。
南良嘴上说着看戏,却没闲着,他从他那件万年不洗的黑袍里掏出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有沾着朱砂的墨斗线,有刻着符文的铜钱,还有几张看起来比他还老的黄纸。
他在洞口附近布置了一番,说是防止村里那股“人造香火”的气息沾上身,晦气。
我则趁着夜色,悄悄潜回村子附近。
锁龙村的夜晚,死寂得可怕,没有狗叫,没有虫鸣,连风声都像是被什么东西吞掉了。
家家户户的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灯光,但整个村子就像一座巨大的坟墓。
我绕到村东头,找到了王二家,他家院门紧锁,屋里亮着灯,能听到女人压抑的哭声和男人绝望的咒骂。
“我就是偷了只鸡啊!一只鸡!凭什么要我三年的命!凭什么!”王二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甘和恐惧。
“你小声点!想让全村人都知道你对判官爷不敬吗?”女人的声音颤抖着,“那就是命,是我们老王家该有的报应!”
“报应?狗屁的报应!”王二嘶吼起来,“他才多大?一个毛头小子,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信!我不信!”
屋里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乱响,接着是女人更高分贝的尖叫和哭喊。
我没有再听下去,村民的愚昧和狂热,比鬼魅更让人心寒。
他们已经将那个男孩奉为神明,将他的每一句话都当作不可违逆的圣旨,王二的反抗,在整个村子的集体意志面前,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回到岩洞,南良已经生了一堆火,正美滋滋地烤着一只不知道从哪儿抓来的野兔,油滴在火上,发出“滋啦”的声响。
“怎么样?那小子是不是在家里哭爹喊娘?”他头也不抬地问。
“差不多。”我把听到的情况说了一遍。
“意料之中!”南良撕下一条兔腿扔给我。
“凡人就是这样,不见棺材不掉泪,等他真死了,他婆娘说不定还得去祠堂给那小判官磕头,感谢他为民除害呢。”
他的话刻薄,却是一针见血。
“你打算怎么做?”我问。
“等。”南良言简意赅。
“等什么?”
“等一个入梦的机会。”他终于抬起头,火光映着他的脸,那双总是懒洋洋的眼睛里,此刻透出猎人般的精光。
“直接动手,那小子一死,他体内的东西也就跑了,得先进去看看,那玩意儿究竟是个什么来路,跟那小子绑得有多深。”
我明白了,这是我的活儿。
赎梦人,行走于梦境的边缘,探查一个被邪物寄生的孩子的梦境,无疑是风险极高的行为,但也是最直接的办法。
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锁龙村依旧死气沉沉,王二也没有再闹腾,似乎是认命了。
第三天晚上,子时刚过,南良忽然睁开眼睛。
“来了!”
我立刻凝神,将灵觉沉入村中,我能“看”到锁龙村的变化。
只见村东头,代表王二的那团阳火,在没有任何外力作用下,开始剧烈摇晃,忽明忽暗,仿佛风中残烛。
紧接着,那团阳火猛地一缩,彻底熄灭了。
与此同时,一股精纯的生命力,从王二家的方向升起,像一道无形的青烟,精准无比地飘向村中央的祠堂,没入其中。
“妈的!真是精准投喂。”南良低声骂了一句。
“动手吧,小子!趁它‘吃饱喝足’,防备最松懈的时候进去,记住,别跟它硬碰硬,探清楚底细就出来,你要是折在里面,老子可没本事去梦里捞你。”
我点点头,盘腿坐下,双手结印,将灵觉沉了下去。
目标,锁龙村祠堂,那个双瞳男孩。
我的灵觉穿过黑暗,像一根无形的线,精准地找到了男孩的梦境。
然而,刚一接触,就感到一阵强烈的阻力,他的梦境外围,包裹着一层冰冷坚韧的屏障,像一块黑色的水晶。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孩子的梦。
我调动起赎梦之力,小心翼翼地渗透进去,那层屏障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入侵,开始剧烈反抗,一股阴寒至极的力量顺着我的灵觉反噬而来。
就在这时,我胸口猛地一热。
那股在弃婴塔得到的“功德护身符”,自动起了反应,一股暖流包裹住我的灵觉,轻易地中和了那股阴寒之力。
我心中一喜,趁着这个间隙,灵觉猛地一钻,成功进入了屏障之内。
眼前的景象,让我瞬间如坠冰窟,这里没有孩子的童真梦境,没有五彩斑斓的幻想,而是一座宏伟得无法想象的黑色宫殿。
宫殿空旷森严,一根根巨大的黑色石柱直通望不见顶的穹顶,上面雕刻着无数痛苦挣扎的面孔。
大殿中央,是一条由白骨铺成的道路,路的尽头,是一座高耸入云的黑铁王座。
那个双瞳男孩,穿着他那身不合体的黑色长袍,正襟危坐于王座之上,他的双眼空洞无神,像一具精致的人偶。
而在他的身后,一个巨大模糊的黑影,如同一团有生命的黑暗,正笼罩着他,那黑影没有固定的形态,只是偶尔会凝聚出一些狰狞的轮廓,又迅速散开。
我能感觉到,这团黑影,就是这片梦境的主宰:聻王的分魂。
它比我想象的更加强大,并非简单地寄生,而是将男孩的整个梦境,都改造成了它的领域,它的神国。
我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的气息,像一个幽灵,飘荡在这座恐怖的宫殿里。
我看到,宫殿的四壁上,浮现出无数光点,每一个光点,都代表着一个锁龙村村民的灵魂。
一根根黑色的丝线,从这些光点中延伸出来,密密麻麻,最终全部汇集到王座上,注入到那团巨大的黑影之中。
它在吸食整个村子的生命力!
而那个男孩,他的“双瞳”天赋,被聻王当成了一个完美的“转换器”和“放大器”。
村民们对“判官”的敬畏,恐惧,这种混杂着信仰和罪恶的情绪,通过男孩的双瞳转化,变成了最适合聻王分魂吸收的养料。
每一次“审判”,都是一次公开的掠夺,就在我探查这一切的时候,王座上的黑影忽然剧烈地扭动了一下。
一股磅礴充满恶意的意识,如同海啸般向我席卷而来。
“一只……迷路的小虫子……”一个冰冷重叠,由无数男女老少的声音混合而成的声音,在我耳边炸响。
被发现了!我心头大骇,立刻就想抽身撤退。
但已经晚了,整个黑色宫殿都在震动,无数黑色的锁链从四面八方射来,封锁了我所有的退路。
那团黑影从王座后升起,遮蔽了整个穹顶,两点猩红的光在黑暗中亮起,如同两轮血月,死死地锁定了我的意识体。
“赎梦人……又是你……”
那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和残忍。
“上一次让你跑了,这一次,就留下来,做我这宫殿的第一根柱子吧。”
话音未落,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力从王座上传来,我的灵觉开始变得不稳定,仿佛要被撕碎,然后被那团黑暗吞噬。
危急关头,我没有反抗,反而将所有赎梦之力收缩,凝聚于一点,同时在心中默念南良教我的脱身咒。
这是最后的手段,一旦失败,我的灵觉就会被永远困在这里。
就在我的灵觉即将被吸入那片黑暗的瞬间,胸口的暖流再次爆发。
那股来自上千婴灵的功德之力,化作一道柔和却不容侵犯的金光,在我身前形成了一道薄薄的屏障。
“嗯?”黑影发出一声惊疑。
就是这个瞬间,我凝聚的灵觉猛地向外一弹,借助着金光的掩护,如同离弦之箭,冲破了梦境的屏障。
“想跑?”
身后传来聻王分魂愤怒的咆哮,一只由纯粹黑暗构成的巨爪,撕裂空间,朝着我逃离的灵觉追来。
我感到后心一凉,那股死亡的气息已经触及我的根本。
“滚!”一声熟悉的,带着醉意的怒吼,如同惊雷,在我的灵觉之外炸响。
是南良!
我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冷汗,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岩洞里,南良站在我面前,单手掐诀,另一只手里的酒壶正散发着淡淡的清光,他脸色凝重,死死盯着我身前的虚空。
“妈的!追到老子地盘上来了,真当老子是摆设?”他冷哼一声,将酒壶往前一递。
我看见,一缕几乎无法察觉的黑气,从我眉心处被逼出,刚一接触到酒壶散发的光芒,就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瞬间化为虚无。
我捂着剧痛的额头,心有余悸。
“怎么样?”南良收起架势,又恢复了那副懒散的样子。
“是聻王的分魂。”我声音沙哑,“它把那个孩子当成了容器,把整个村子当成了饲料场。”
“猜到了!”南良灌了口酒,眼神却异常冰冷。
“玩得挺花哨,建神国,立判官,收割信仰和寿命,这家伙,是想在人间再造一个小地府啊。”
他顿了顿,看向我,咧嘴一笑,只是那笑容里全是森然的杀意。
“既然它这么喜欢当判官,那老子就送它一场真正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