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判官!这三个字像一记闷锤,砸在我的天灵盖上。
地府之内,十殿阎罗之下,最有名的就是四位判官,赏善司魏征,罚恶司钟馗,查察司陆之道,阴律司崔珏。
其中,以崔珏崔判官最为铁面无私,手握生死簿,执掌勾魂笔,是阴司法则最忠实的执行者,也是无数鬼差敬畏的直属上司。
聻王分魂逃遁时,泄露出的那丝气息,竟然是他的?
祠堂里,村民的哭喊和骚乱还在继续,但这些声音都变得遥远模糊,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南良那句阴沉的话在反复回响。
“愣着干什么!先救人!”南良一脚踹在我屁股上,把我从震惊中踹回了现实。
我回过神,地上的男孩还在昏迷,脸色惨白,呼吸微弱。
而祠堂门口,那些刚刚还屁滚尿流的村民,此刻去而复返,堵住了门口。
他们不往里冲,只是用一种混杂着恐惧、愤怒和茫然的眼神,死死盯着我们,或者说,是盯着我身后的那个孩子。
“是他!是他把妖孽引来的!”
“他就是个祸害!烧死他!烧死他才能保我们村子平安!”
“对!烧死他!”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情绪。
他们刚刚才从对“判官爷”的狂热信仰中被一盆冷水浇醒,又亲眼目睹了那恐怖的黑影,理智早已被恐惧吞噬。
他们急需一个宣泄口,一个为这一切诡异之事负责的替罪羊,而这个刚刚从“神坛”跌落,身体里还钻出过“鬼”的孩子,无疑是最佳人选。
老族长颤巍巍地举起拐杖,指向我们,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因为激动而扭曲:“抓住他们,把那妖童绑到村口烧了,净化我们锁龙村!”
村民们举着锄头、扁担,一步步逼了过来。
他们的眼神不再是愚昧,而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的疯狂。
我下意识地将男孩往身后拉了拉,挡在他身前。
我见过恶鬼,斗过凶灵,但此刻面对这群被恐惧操控的凡人,我心里却升起一股比面对聻王时更深的寒意。
“一群喂不熟的白眼狼。”
南良啐了一口,他甚至没回头看那些村民,只是弯腰,一把将地上的男孩拎了起来,像拎一只小鸡仔,夹在腋下。
然后,他才慢悠悠地转过身,面对着那群杀气腾腾的村民,脸上挂着一贯的混不吝笑容。
“怎么着?老子刚帮你们把头顶上的吸血鬼给赶跑,你们就想恩将仇报,连救命恩人一块儿宰了?”
“少废话!你们跟那妖童是一伙的!”一个壮汉红着眼珠子吼道。
“一伙的?”南良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把酒壶晃了晃,灌了一大口,然后猛地将酒壶朝地上一砸!
“砰”的一声闷响,那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黑铁酒壶,竟将祠堂坚硬的青石地面砸出了一个碗口大的坑,蛛网般的裂纹蔓延开来。
所有人都被这一下镇住了,脚步齐刷刷地停下,惊恐地看着南良。
南良伸出手指,挨个指着面前的村民,嘴角的笑容变得森然:“老子今天心情很不好,别逼我动手。”
“你们这条贱命,是老子从那玩意儿嘴里抢回来的,老子要是想收,比碾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那个叫嚣得最凶的壮汉身上,眼神里的懒散瞬间冻成了冰。
“你,昨天晚上跟你老婆说,想去镇上快活快活,你那点花花肠子,用不用我给你抖落出来,让全村人听听?”
壮汉的脸“唰”一下白了。
南良又看向另一个妇人:“你,往自己家米缸里掺沙子,就为了少给你那瘫在床上的婆婆一口饭吃,要不要我帮你算算,你这省下来的米,够不够给你买口薄皮棺材?”
那妇人“扑通”一声瘫坐在地上。
他一连点了七八个人,每个人都像是被扒光了衣服扔在雪地里,抖如筛糠。
锁龙村太小了,小到没有任何秘密可言,南良只是将那些藏在人心最阴暗角落里的东西,赤裸裸地掀了出来。
“人人心里都住着一只鬼,你们凭什么审判别人?”南良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耳朵里。
“你们拜的不是神,是你们自己的贪婪和恐惧,那小子,不过是面镜子,照出了你们的丑陋。”
整个祠堂鸦雀无声,再没人敢叫嚣,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就在这时,我感觉腋下被夹着的男孩动了一下,他醒了。
他睁开眼,那双诡异的双瞳已经恢复了正常孩子的清澈,只是里面充满了迷茫和恐惧。
他看着周围剑拔弩张的一切,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体抖得厉害。
“我……我做了什么?”他声音沙哑,带着哭腔。
我还没来得及安慰他,他忽然看到了那个被南良点名的壮汉,记忆的碎片似乎开始拼接。
他的脸色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王二叔!是我……是我害死了他……”
他想起来了,那些坐在高堂之上,言出法随,生杀予夺的“审判”,并非一场梦。
“还有李家婶子的腿,张家爷爷的病。”他每说一句,身体就抖得更厉害一分,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都是我……都是我……”
他不是一个享受权力的暴君,他只是一个被邪物操控的提线木偶,如今木偶醒了,却要背负所有提线犯下的罪。
他忽然挣脱了南良的胳膊,跑到祠堂中央,朝着所有村民,“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瘦小的身子伏在地上,用尽全身力气磕头。
“对不起!对不起!我对不起大家!”
冰冷的青石地面,很快就印出了一片血迹。
村民们面面相觑,脸上的疯狂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怜悯,有后怕,也有不知所措。
南良皱了皱眉,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又灌了一口酒。
男孩磕了十几个头,额头已经血肉模糊,他抬起头,那张沾着血和泪的小脸上,却露出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决绝。
他看向我,又看向南良,眼神里没有了恐惧,只剩下一种沉重的觉悟。
“两位……神仙,”他用了一个他能想到的最尊敬的称呼。
“我知道我罪孽深重,我不求活命,你们不是能通晓阴阳吗?求求你们,把我送到地府去吧,该下油锅还是上刀山,我都认。”
“我只想……为我做过的事,受我该受的罚。”
我心头一震,一个十岁的孩子,在经历了被当成神,又被当成鬼,最后清醒过来直面自己犯下的“罪孽”后,没有崩溃,没有逃避,而是选择了承担。
他选择了一条最艰难,也最彻底的赎罪之路:自愿入地狱受审。
南良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那双总是带着嘲讽和不耐烦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我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或许是惊讶,或许是赞许。
“小子,你知道去地府受审意味着什么吗?”南良开口了,声音难得的没有带刺。
“你这一身阳气会被洗干净,这辈子就到头了,运气好,还能投入畜生道,运气不好,就在十八层地狱里慢慢熬吧。”
“我认!”男孩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他稚嫩的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异常清晰。
“我拿了别人的命,就该用我自己的命去还。”
南良没再说话,他走过去,将男孩从地上拉了起来,掏出他那块万年不洗的手帕,粗鲁地擦了擦男孩额头上的血。
“行,老子成全你。”他转头看向我。
“找个干净地方,我开坛,你护法,这场审判,老子亲自给他递状子。”
他拉着男孩,头也不回地朝祠堂外走去。
这一次,村民们自动让开了一条路,眼神复杂地看着那个瘦小的背影。
阳光从外面照进来,落在男孩身上,他那身不合体的黑袍,此刻看起来,竟有几分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