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龙村后山，我们找到了那晚过夜的岩洞。
南良让男孩在洞中休息，自己则在洞外忙活起来，他没用什么复杂的法器，只是从他那件破袍子里掏出朱砂、墨笔，还有几张空白的黄纸符。
他画符的姿势很奇怪，不像我见过的任何道门流派，没有繁复的指诀，也没有念念有词的咒语。
只是拎着酒壶，喝一口，在黄纸上画一笔，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醉醺醺的随性。
但每一笔落下，都蕴含着一股磅礴的阴司之力，那股力量精纯霸道，仿佛他画的不是符，而是在签署一道来自地府最高层的敕令。
我守在洞口，看着那个叫小石头的男孩，他已经平静下来，正襟危坐，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像是在等待一场庄严的仪式。
他没哭，也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洞外的天空。
“你不怕吗？”我最终还是没忍住，开口问他。
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映着我的倒影。
“怕。”他老实地点点头，“我怕黑，怕疼，也怕死。”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可我更怕闭上眼睛，看到王二叔，看到李家婶子，他们都在我脑子里，问我为什么。，答不上来。”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沉沉地压在我心上。
“去该去的地方，受该受的罚，也许我就能给他们一个答案了。”
我沉默了，救赎与审判，对这个孩子来说，或许是同一件事。
“好了！”洞外，南良将最后一张画好的符纸贴在岩壁上，拍了拍手。
四张符纸，分列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看似随意，却隐隐构成了一个封闭的场域，将洞口的这片空间与外界隔绝开来。
“小子，过来。”南良冲小石头招了招手。
小石头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可笑的黑袍，深吸一口气，一步步走了出去，他走到南良面前，站定。
“想好了？现在反悔还来得及，老子可以把你记忆洗了，送去山外的孤儿院，保你一辈子吃喝不愁。”南良难得发了次善心。
小石头摇了摇头，眼神坚定：“不悔。”
“行，有种。”
南良点了点头，他从怀里摸出一支通体漆黑，笔杆上刻着复杂篆文的毛笔，正是传说中崔判官那支勾魂笔的仿制品，阴司高级鬼差的标配。
他咬破自己的指尖，将一滴血抹在笔尖上，那滴血殷红中透着淡淡的金光。
他用笔尖在小石头的眉心，轻轻一点。
“阴律无情，阳法有道。”
“今有阳世童子石，年十岁，身染邪祟，行差踏错，夺人性命。”
“其心有悔，其行有愧，自请入地府，受阴律裁断，吾以南良之名，为此子开方便之门，请沿途鬼差，验此为凭，不得为难。”
他的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某种天地法则的共鸣，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
随着他话音落下，小石头的身体猛地一颤，一道半透明与他一模一样的虚影，从他的肉身中缓缓升起。
那是他的魂魄。
他的肉身软软地倒了下去，我连忙上前扶住，而他的魂魄，则一脸新奇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又看了看躺在我怀里的身体。
南良画下的四张符纸，无风自动，散发出幽幽的青光，在他们中间，地面上，一个由光构成的漩涡缓缓浮现，漩涡深处，是深不见底的黑暗，能听到隐约的鬼哭狼嚎。
那就是通往黄泉路的临时入口。
“去吧！”南良对小石头的魂魄说，“记住，你是去受审，不是去送死，挺直了腰杆，别给老子丢人。”
小石头对着南良，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他转过身，没有一丝留恋，一步踏入了那个漩涡，他的身影，瞬间被黑暗吞噬。
地上的漩涡缓缓闭合，四张符纸也化为灰烬，山风吹过，一切都恢复了原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抱着小石头已经冰冷的身体，心里五味杂陈。
“别跟死了爹一样。”南良一脚把地上的空酒壶踢开，又摸出一个新的，拧开盖子灌了一大口。
“这对他来说，是最好的结局，留在人间，他一辈子都活在阴影里，下去走一遭，洗干净了，下一世，还能做个堂堂正正的人。”
我点点头，将小石头的尸身安放好，准备等天亮了，找个地方将他埋了。
山洞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剩下南良喝酒的声音，过了不知多久，我终于忍不住，问出了那个一直压在我心头的问题。
“南良，崔判官……真的是地府的那个崔判官？他怎么会……帮聻王？”
南良喝酒的动作停住了，他背对着我，看着洞外漆黑的山林，沉默了许久。
“是。”他终于开口，声音里没有了平时的戏谑，只剩下一种化不开的阴沉。
“那股气息，我不会认错，那是阴律司主官独有的‘律令之气’，错不了。”
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为什么？”我追问，“他是判官！是维护阴司铁律的判官，怎么可能跟聻王同流合污？”
“为什么？”南良转过身，冷笑一声，那笑容里满是嘲讽和疲惫。
“权力！小子，是天下最毒的，神仙吃了也得发疯。”
“你以为地府就是一片净土？十殿阎罗，四方判官，亿万鬼差，那是个比人间更庞大，更复杂的官僚体系，有体系，就有阶级，有阶级，就有欲望。”
他走到我面前，一屁股坐下，眼神晦暗不明：“崔珏这个人，我见过几面，铁面无私是真的，但心气高，也是真的。”
“他当了上千年的判官，自认功绩堪比阎罗，却始终只是个判官，你说，他会不会不甘心？”
我被他的话惊得说不出一个字。
“聻王是什么东西？鬼死为聻，它本身就是一种超越了阴阳法则的存在，它能给的东西，或许正是崔珏最想要的。”南良的声音压得很低。
“比如，打破地府的桎梏，让他更进一步，甚至取而代之。”
取而代之！这四个字让我浑身发冷。
“这……这只是你的猜测。”我声音干涩。
“是猜测。”南良没否认。
“但那聻王分魂，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借着崔判官的气息掩护逃走，这就不是猜测了。这说明，他们之间，至少有合作。”
这个事实，比任何猜测都更让我感到恐惧。
聻王在人间布局，吸食怨气和生命力，而它的背后，竟然还有一个地府的高层在为它打掩护。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阳间闹鬼了，这是一场从阴间烂到根子里的巨大阴谋。
我忽然想起了时念。我拼尽一切，就是为了让她能顺利轮回，可如果连审判灵魂，执掌轮回的地府本身都出了问题，那我所做的一切，还有意义吗？
时念的魂魄，真的能得到公正的对待吗？
一股从未有过的无力感和恐慌，瞬间攫住了我。
我一直以为，我的敌人只是聻王，我的后盾是整个阴司。现在我才发现，我可能……谁都不能信。
南良看着我瞬间惨白的脸，似乎猜到了我在想什么。他伸出手，重重地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
“小子，怕了？”
我没说话，只是握紧了拳头。
“怕就对了。”他收回手，又灌了口酒，哈出的酒气里带着一股凛冽的杀意。
“从今天起，忘了你那个破阴司系统，别信任何从上头传下来的狗屁旨意。它们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崔判官借着系统给你下的套。”
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现在，这浑水里，你能信的，只有你自己，还有老子我。”
洞外的夜，更深了。
我看着南良那张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的脸，第一次感觉到，我所踏上的这条赎梦之路，比我想象的，要凶险万倍，也孤独万倍。
我们的敌人，不只在人间，更藏在幽冥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