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洲的秋,总裹着一股稻香。
王城之外的稻田金浪翻滚,农夫们背着竹筐收割,晒谷场上的谷堆堆得像小山,连风里都飘着甜甜的谷香,这是战后第一个丰收季,百姓们脸上的笑意,比往年浓了许多。
这日清晨,我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看“庆生”翻晒药草,院门外突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是周老先生,他比半年前更显憔悴,鬓角的白发又多了些,手里拄着根竹杖,走路都有些不稳。
“泉生,有件事想拜托你。”他在石凳上坐下,喝了口“庆生”递来的热茶,才缓缓开口,
“下月初一,是桑榆洲的‘嘉禾大典’,往年都是大巫主持,可战前大巫带着家眷逃了,现在没人能担这个担子。洲主的意思,还有我这老头子的恳求,想让你主持今年的大典。”
“嘉禾大典?”我愣了愣,这是桑榆洲传承百年的仪式,每年秋收后举行,为了感谢天地馈赠,祈求来年风调雨顺,流程繁琐又庄重,我一个连祭祀流程都不懂的人,怎么主持?
“我不行,周老先生。”我急忙摇头,“我连焚香的次序都记不清,更别说念祷告词了,万一搞砸了,对百姓不好。”
“你能行。”周老先生握住我的手腕,他的手很凉,却带着坚定的力道,“流程我会教你,祷告词也写好了,你只需照着念。而且,这不是我临时起意。当年念安仙师还在时,曾答应过百姓,要亲自主持一次嘉禾大典,可后来他忙着追查魔物的事,一直没能兑现。你是他的徒弟,替他完成这个承诺,百姓们会高兴的。”
他顿了顿,眼神里带着几分恳求:“你不知道,战后百姓们心里慌,总怕日子再不安稳。他们都听说过你,闯沙海、擒敌首、守禾安关,都把你当‘活神仙’看。你主持大典,他们才安心。”
我看着他布满皱纹的脸,又想起那些在战争中失去家园的百姓,拒绝的话到了嘴边,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好,我答应。”
接下来的半个月,周老先生每天都来教我流程:大典前需净手焚香,要穿桑榆洲特制的素色祭服,祷告时要面朝东方,因为那是桑榆洲发源地的方向,烧“万民书”时需持香肃立,不能有半分懈怠。
“庆生”也跟着学,帮我记流程,夜里还会陪我练祷告词,怕我念错。
初一这天,天还没亮,“庆生”就帮我换上了祭服。
是素色的麻布长袍,领口绣着细小的稻穗纹,穿在身上有些沉。
他帮我系好腰带,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焚香用的木盒,低声道:“主人,别紧张,这对您来说轻而易举。”
我冲他笑了笑,对他这种冷眼旁观的态度十分不满:“你觉得简单你去?”
“庆生”连忙摆手,不敢再说一句话。
嘉禾大典的祭坛设在王城郊外的嘉禾台,是用青石砌成的高台,台上摆着五谷(稻、麦、粟、豆、麻),中间放着一卷用朱砂写就的“万民书”,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百姓的名字和心愿。
辰时一到,鼓乐声响起。我捧着香盒,一步步走上祭坛,身后跟着“庆生”,再往后是李墨鱼洲主,他被两个侍从搀扶着,脸色依旧苍白,最后是李春盛,还有各级官员。
台下的百姓黑压压一片,见我上台,纷纷安静下来,眼神里满是虔诚。
净手、焚香,动作都是周老先生教过的,可握着香的右手还是有些发颤,这倒不是因为紧张,只是旧伤还没好利索。
“庆生”站在我身侧,悄悄用指尖碰了碰我的手腕,像是在安慰,我深吸一口气,看向东方,缓缓念出祷告词:
“惟岁在秋,桑榆嘉禾满仓。谨以五谷为礼,敬告天地:愿风调雨顺,无旱无涝;愿百姓安乐,无饥无寒;愿家国安宁,无战无乱。既往之战,白骨已安;来岁之望,禾苗长青。谨此祷告,伏惟尚飨。”
声音在空旷的嘉禾台上空回荡,台下的百姓们纷纷垂首,连李墨鱼都微微躬身。
念完祷告词,我拿起台上的“万民书”,走到祭火前,将它轻轻放进火里。火焰“噼啪”作响,卷起黑色的纸灰,随风飘向远方。
就在这时,台下突然传来整齐的跪拜声,百姓们全都匍匐在地,额头贴着地面,官员和王室也跟着跪下,只有我和“庆生”站在祭坛上。
我看着眼前的景象,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记忆突然翻涌上来。
十多年前,在恍如城,我跟着喻肆应赵德庸之邀,为百姓祈福。
那时也是这样,全城百姓匍匐在脚下,喻肆手里捧着香,祈求风调雨顺,而我跟着他站在高台上,明明知道所谓的“祈福”不过是自欺欺人,却还是陪着演完了整场仪式。
我曾做过那么久的“神”,太清楚了,除了毁天灭地的浩劫,神从不会低头看一眼人间的琐碎祈愿。
百姓们求的风调雨顺,靠的是自己的双手耕种;求的国泰民安,靠的是士兵们的鲜血守护。
可他们还是愿意相信,相信一场仪式、一段祷告,能换来安稳。
这一瞬间,我在台上如坐针毡。
纸灰在我眼前飘着,像无数细小的白色蝴蝶。我看着台下虔诚的背影,突然觉得莫名的可悲。
不是笑他们的愚昧,是心疼他们的脆弱。所有人不过是想抓住一点虚无的寄托,来抵御世间的无常。
“落师父?”
“庆生”的声音轻轻响起,他察觉到我的失神,递过来一块手帕,“纸灰飘到你脸上了。”
我接过手帕,擦了擦脸颊,才发现自己竟有些走神。火焰渐渐熄灭,“万民书”已烧成灰烬。
我走下祭坛,百姓们才慢慢站起来,看向我的眼神里满是感激,有人还捧着刚收割的稻谷,想递给我,被侍从拦住了。
李墨鱼走过来,咳嗽了两声,声音微弱却带着笑意:“落小仙师,多谢你。百姓们……很高兴。”
我点点头,没说话。看着远处晒谷场上的谷堆,看着百姓们扛着竹筐回家的身影,突然觉得,或许这场仪式的真假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百姓们从这里得到了继续生活的勇气,得到了对来年的期待。
这就够了。
大典结束后,“庆生”扶着我往回走。风里的稻香依旧浓郁,他突然开口:“落师父,刚才你好像不开心。”
“没有。”我笑了笑,抬头看向天空,秋阳正好,云很轻,“只是在想,我什么时候会死。”
他愣了愣:“主人,有我在,你不会死。”
“我现在只是人类,生老病死,人生无常,总有一天……”
“庆生”打断我:“不会的,主人。您会成仙成神,像以前一样长生、强大、无所不能。我也会一直陪着你。”
“那庆生呢?”我问道。
“庆生”沉默不语。
嘉禾大典的热闹还在继续,王城的街上挂起了红灯笼,孩子们提着竹篮捡稻穗,农夫们围着喝酒说笑。
热闹的大街上,我和“庆生”相对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