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廿三的南海，像是被墨汁染透的绸缎，连半分月光都透不进来。
黑浪卷着礁石的碎沫翻涌，每一次拍打都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道，将流放船“行远号”揉得像片残破的叶子。
桅杆早已在先前的风暴中折断，断裂处的木刺狰狞地指向夜空，船舱底部不断传来“咕咚咕咚”的进水声，船身倾斜着在暗流里翻滚，活像一具被巨兽撕开腹腔的木棺，随时都会沉入海底。
萧澹然倚在船舷的破洞旁，粗布囚衣早已被海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
左胸的旧创不知何时已开始化脓，暗红的血渍晕开一片，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疼得他额头渗出冷汗。
高热让他的视线渐渐模糊，眼前的黑浪时而化作叶臻的脸，时而又变回盐场的漫天黄沙，可他始终攥着掌心那只赤金耳坠——耳坠上刻着的“澹”字被体温焐得温热，那是三个月前，叶臻趁内侍不注意，悄悄塞给他的，是她留在这世间，给她的最后一点温度。
“船……要沉了……”有流放的囚徒在船舱里哭喊，声音很快被浪涛吞没。
萧澹然闭上眼，指尖摩挲着耳坠的纹路，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就这么死，至少要把话传给叶臻。
雨又下了起来，豆大的雨珠砸在船板上，混着海水的咸涩，竟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
萧澹然猛地睁开眼，喉间忽然泛起一阵灼痛——这味道他太熟悉了，是盐场里用来毒杀偷盐鼠的“盐霜毒”，无色无味，却能让人在半个时辰内慢慢昏迷，最后窒息而死。
他转头看向船舱角落，船老大老莫正缩在那里，眼神躲闪着不敢看他。
萧澹然瞬间明白，是有人买通了老莫，要让这一船人都死在海里，连尸骨都找不到。
灼痛感越来越烈，像有团火在喉咙里烧，每一次呼吸都像吸进无数碎玻璃，刮得肺腑生疼。
他踉跄着扶住船舷，颤抖着把赤金耳坠含进嘴里。
金属的冰凉顺着舌尖蔓延开来，稍稍压住了喉咙的灼痛，却压不住眼前越来越浓的黑雾。
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必须赶在昏迷前，把该说的话留下。
萧澹然伸手摸向腰间——那里藏着一把小巧的匕首，是他从盐场带出来的，原本是用来防身，如今却成了写绝笔的工具。
他用力撕下衣襟的内衬，那是块粗麻布，早已被雨水和汗水浸透，却还算结实。
他咬着牙，用匕首尖刺破指尖，鲜红的血珠立刻渗了出来，他蘸着血，在布上一笔一画地写：
“船沉，中毒，命不久矣。母本已焚，灰烬拼成我爱你。别来救我，把盐市打完。”
每一个字都写得艰难，血珠顺着布角滚落，滴在船板上，很快被雨水冲散。
他写得很慢，生怕漏了一个字——他要告诉叶臻，盐票母本他已经烧了，那些灰烬在火里拼出的“我爱你”，是他没说出口的心意；他更要告诉她，别为他冒险，一定要把盐政的变革推下去，把那些旧盐商、旧官吏都打垮，完成他们当初的约定。
血字还没完全干透，萧澹然便颤抖着把布卷起来，塞进赤金耳坠的暗格里。
他记得这耳坠的机关，是当年他亲手为叶臻设计的，如今却用来装自己的绝笔。
他用力合上暗格，“咔嗒”一声轻响，像合上了自己最后的呼吸，也像把所有的牵挂与嘱托，都封进了这小小的金属里。
船舱的进水越来越多，船身倾斜得更厉害了，随时都会翻转。
萧澹然扶着船舷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里面是盐票母本燃烧后的残灰，他一直带在身上，像带着一件珍宝。
他抬手，迎着风雨，把残灰一点点撒向夜空。
灰末被雨水打湿，粘在他的手背上，却仍有一些顺着风飘了起来，在黑暗中盘旋着，像一场无声的烟火，短暂地亮了一下，又很快被雨水打落；又像冬日里未落的雪，轻盈地落在浪尖上，转眼便消失不见。
萧澹然望着那些飘散的灰烬，嘴角微微扬起一抹笑意，声音轻得像叹息，却被浪涛撕得支离破碎：“叶臻，我爱你，比盐多，比命长。”
他这辈子，守过盐场，护过百姓，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亲口对她说这句话。如今说出来，就算立刻死去，也够了。
“咔嚓——”一声巨响，船身从中间断裂开来，冰冷的海水瞬间涌入，没过了萧澹然的脚踝。
他没有挣扎，只是紧紧咬着口中的赤金耳坠，另一只手抱着那个空了的盐票木匣——那是他与叶臻一起打造的，如今虽空了，却装着他们共同的理想。
海水很快漫到了胸口，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寒颤，意识也开始模糊。
他最后望了一眼北方的方向——那里是叶臻所在的地方，是他想回却回不去的家。随后，他松开手，任由身体缓缓滑入漆黑的大海，像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沉入海底。
海水包裹着他，冰冷而安静。
他口中的赤金耳坠，还带着他最后的体温，耳坠里的血信，像一粒未熄的火种，在深海的黑暗中，静静地等待着被发现的时刻，从未被熄灭。
更鼓敲过三声时，海面忽然平静了下来，黑浪渐渐退去，只剩下细碎的波纹在月光下泛着微光——不知何时，云层散了些，一缕淡淡的月光洒在海面上，照亮了一片浅滩。
一只赤金耳坠从海里浮了上来，被暗浪推着，慢慢漂向浅滩，最后轻轻落在湿润的沙子上。耳坠上的“澹”字，在月光下闪着微弱的光。
很快，一道黑影从礁石后走了出来，是叶臻派来暗中保护萧澹然的暗卫阿忠。
他一路跟着“行远号”，却因风暴没能靠近，直到船沉后，才敢出来寻找。他看到沙滩上的耳坠，立刻快步走过去，弯腰捡起。
阿忠认得这耳坠，知道里面有暗格。
他小心翼翼地旋开暗扣，取出里面的布卷，又捏碎了耳坠里藏着的蜡丸——那是萧澹然怕布卷被海水泡烂，特意裹在外面的。
蜡丸碎开后，里面的血字在晨光中显得格外鲜红，最后那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阿忠眼眶发酸：“我爱你。”
风从海面吹过，带着海水的咸涩，把这三个字吹向北方，吹向崖州，吹向即将开盘的盐政股份制——那是一场关乎天下盐市的帝国赌局，而萧澹然的绝笔，终将成为压在天平上的，最沉重的一颗砝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