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府从未如此刻般喧嚣，也从未如此刻般冰冷。

自女帝赐婚的圣旨降下，护塔侯府便如同被投入鼎沸油锅，再无半分宁日。整座府邸被刺目的朱红淹没。廊下挂满了缀着金穗的硕大喜绸，在初冬微寒的风中烈烈招展，如同凝固的血浪。处处张灯结彩，琉璃宫灯映照着回廊下匆匆穿梭的仆役，人人脸上堆着程式化的笑容，脚步却带着一种被无形鞭子驱赶的急促。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酒香、脂粉香，还有烹煮珍馐的馥郁气息，混杂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繁华。

婚宴设于府中最为开阔的正殿前的广场。流水般的珍馐佳肴被川流不息的侍女端上铺着大红锦缎的长桌，金樽玉盏碰撞出清脆却空洞的声响。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婉转，来自圣都最负盛名的乐班，此刻却只成了喧嚣背景里模糊的噪音。朝中重臣几乎倾巢而至，紫袍玉带，珠光宝气，彼此寒暄着，恭维着，觥筹交错间，目光却时不时飘向今日的主角——护塔侯府少主，紫鳞卫统领，江侯疏。

他穿着一身繁复无比的大红金线绣纹婚服，衬得脸色愈发苍白。那华服如同沉重的枷锁，将他挺拔的身躯束缚在象征喜庆的猩红里。他端坐于主位旁，面前的金樽从未空过，却只是被机械地一次次端起，将辛辣的液体灌入喉中。酒是上好的烈酒，入口醇厚，落喉却只余一片灼烧般的苦涩，一路蔓延至四肢百骸，也浇不灭心头的寒冰。

“疏儿！”护塔侯江侯端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刻意的高亢。他红光满面，正携着同样盛装、面带得体微笑的安宁郡主绮儿走来。老侯爷有力的手不容分说地搭上江侯疏僵硬的臂膀，将他从座位上拉了起来。

“来来来，诸位大人赏光莅临犬子婚宴，蓬荜生辉！老夫携犬子与儿媳，敬诸位一杯！”江侯端声音洪亮，举杯环视，一派主家翁的豪迈与喜悦。他侧首，目光严厉地扫过儿子毫无波澜的脸，低沉的命令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疏儿！举杯！”

江侯疏的手指冰凉，几乎握不住那温热的金樽。他麻木地抬起手臂，目光空洞地扫过眼前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堆满笑容的脸。那些笑容背后是什么？是真心祝福？是幸灾乐祸？还是对这场由帝王亲手导演、门第悬殊的联姻的玩味与揣测？他看不清，也不想看清。他仰头，将杯中物再次一饮而尽，火辣辣的液体灼烧着食道，却暖不了分毫心肠。

绮儿，不，安宁郡主，安静地站在江侯端身侧稍后的位置。她亦是一身繁复华丽的大红嫁衣，金线绣成的凤凰在烛光下熠熠生辉，沉重的金冠压得她脖颈微酸。红绸盖头隔绝了外界的视线，也隔绝了她看向身边那个人的可能。她能感觉到他近在咫尺的气息，冰冷，疏离，如同隔着万仞冰川。盖头下，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宽大的袖口，指尖冰凉。这份泼天的富贵与尊荣，这满堂的恭维与艳羡，如同一个巨大而虚幻的泡沫，将她高高托起，却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与不安。她知道，这场盛大婚宴的主角，从未真正属于她。她只是被命运之潮推到了这个位置。

内务府总管高耿忠亲自带人抬进了数口沉重的紫檀木箱，恭敬地呈上礼单：“启禀侯爷、郡主，此乃陛下赐予郡主的嫁妆，因宫中事务繁冗，陛下特命奴才代为恭贺，望侯爷、郡主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江侯端连忙领着众人谢恩，脸上笑容更盛。江侯疏只是随着父亲的动作微微欠身，目光扫过那些打开的箱盖，里面是流光溢彩、价值连城的珠宝首饰，在灯火下折射出冰冷刺目的光芒。这些，就是她用来买断他们过往的代价吗？他只觉得一阵反胃，喉头滚动，强压下翻涌的酒意和更深的苦涩。

酒宴正酣时，一名风尘仆仆、身着轻甲的传令兵被引至江侯端面前。他单膝跪地，呈上一封用火漆密封的信函：“禀侯爷！此乃南兴郡江侯执将军急件！将军正率部将叛军主力围困于荆城，战事胶着，叛军困兽犹斗，攻势甚烈！将军身先士卒，无法抽身回京，特命卑职快马加鞭送来贺信，恭贺统领大人新婚之喜！”

江侯端接过信，拍了拍传令兵的肩膀：“辛苦了！转告执儿，前线紧要，务必小心！待他凯旋，老夫再为他补上庆功酒！”他展开信笺，上面是江侯执那熟悉的、略带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迹，无非是祝贺兄长新婚，遥祝琴瑟和鸣，并言明军情紧急，待平定叛乱再亲自回府赔罪云云。

江侯疏听着父亲的话，目光落在信纸上，心中毫无波澜。荆城的血与火，堂弟的生死搏杀，此刻都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他的世界，只剩下这一片刺目的红，和深不见底的冰冷。

喧嚣持续至深夜。宾客终于带着满身酒气与满足陆续散去。偌大的侯府仿佛被瞬间抽空了声音，只剩下满地狼藉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奢靡气息。仆役们开始无声地收拾残局。

江侯疏扯了扯紧绷的领口，那象征喜庆的大红婚服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灼得他浑身难受。他看了一眼被簇拥着走向新房方向的安宁郡主那僵硬的背影，没有半分犹豫，转身，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府邸深处浓重的阴影里。

他并未回房，而是径直走向府内马厩。片刻之后，一骑快马如离弦之箭，冲破侯府侧门，踏碎了圛兴城深夜的寂静，朝着皇城的方向疾驰而去。马蹄铁敲打在冰冷的石板路上，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回响，如同他此刻狂乱的心跳。

宫禁森严的紫鳞卫值守处，当值的卫兵们看到一身大红喜袍、策马而来的统领时，全都惊愕地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声如同蚊蚋般响起。

“统领大人？今…今夜不是…大婚吗？”

“怎…怎么来宫中了？”

“看统领的脸色…不太对啊…”

江侯疏对周围的议论置若罔闻，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手扔给一名目瞪口呆的卫兵，步履如风，径直朝着圣心殿的方向奔去。他身上的大红喜袍在宫灯昏黄的光线下，刺眼得如同凝固的血迹。

圣心殿寝宫外，当值的宫女被突然闯入、一身刺眼红衣的江侯疏吓得花容失色。

“陛…陛下已然安寝！统领大人，您…您这是？”宫女的声音带着颤抖。

“烦请通禀陛下，”江侯疏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紫鳞卫统领江侯疏，有要事求见！”

宫女不敢怠慢，慌忙小跑进去通报。

寝殿内，烛火昏暗。祇暄并未安寝，只是和衣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望着窗外庭院中那株落尽了叶子、枝桠嶙峋的老梅树。她手中无意识地捻着一串冰冷的玉珠，那是很久以前，某个夜晚，某个小僧讲“缘”时，她曾在手中把玩的物什。宫女战战兢兢的禀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不见。”祇暄的声音从内殿传来，隔着厚重的帷幕，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夜色已深，朕已就寝。有何要务，明日早朝再禀。”她顿了顿，刻意加重了语气，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另，今日乃江侯统领新婚大喜，春宵一刻值千金，莫要因琐事，怠慢了安宁郡主。退下吧。”

宫女喏喏退下，将女帝冰冷的话语一字不漏地转达。

江侯疏站在殿外冰冷的汉白玉石阶上，夜风吹动他刺目的喜袍，寒意刺骨。他听着宫女转述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匕首，反复剜割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怠慢？春宵？她竟用如此轻描淡写的词句，来定义他此刻的绝望！

他不再言语，只是猛地一撩袍角，在那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膝盖撞击石阶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挺直脊背，如同一尊凝固的石像，目光死死地盯着寝殿那两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生死的殿门。他要等！等到她出来！他要亲口问个明白！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地流逝。宫灯的光晕在地上拉长他孤独而固执的影子。夜露打湿了他的肩头，寒意顺着膝盖蔓延至全身。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殿内依旧毫无声息，只有风穿过庭院枯枝发出的呜咽。

终于，在东方天际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鱼肚白时，那两扇沉重的殿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被从里面缓缓推开了一道缝隙。

祇暄的身影出现在门内。她只披着一件素色的外袍，长发未绾，随意地披散在肩头，脸上没有任何妆饰，在熹微的晨光下显得异常苍白，眼下的阴影浓重得如同墨染。她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侍立的宫女退得远远的。

江侯疏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中瞬间燃起一丝微弱的希冀，他几乎是挣扎着想起身：“暄儿！你终于肯出来见我！”

“疏卿！”祇暄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凛冽与疏离，如同冰刃劈开了清晨的薄雾。她站在高高的门槛内，目光冰冷地俯视着阶下跪着的人，“而今你已是安宁郡主的夫婿，是有妇之夫！朕乃一国之君！无论往昔如何，从今往后，你我之间，唯有君臣名分！断无可能再如从前！请谨记你的身份！” 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敲碎了江侯疏眼中那点微光。

“你不爱我了么？”江侯疏不管不顾，执拗地追问，声音嘶哑破碎，如同濒死的困兽发出最后的哀鸣。他不信！他不信那些刻骨铭心的过往，那些雨榭星语下的誓言，那些彼此眼中流淌的情意，能被这一纸冰冷的圣旨轻易抹杀！

“呵呵！”祇暄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轻笑，带着浓重的嘲讽和刻意摆出的帝王傲慢，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问题，“爱？疏卿，你已非少年，怎还如此天真？爱或不爱，重要么？”她微微扬起下巴，目光飘向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睥睨着世间一切渺小的情感，“就算你我在一起，那又如何？男女之情，不过是这世间最脆弱、最易变的东西！与谁结为连理，又有何本质不同？不过是换个人同床共枕，屿儿育女罢了！”

她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江侯疏惨白绝望的脸上，语气更加冰冷，如同宣读判词：“何况，朕如今身登九五，执掌天下！这世间男子，在朕眼中，不过皆是臣属，是棋子，是维系帝国运转的部件！又有何人，有何德何能，值得朕倾心相待，念念不忘？”她的话如同淬毒的冰雹，狠狠砸下，“疏卿，你又凭什么以为，朕会一直对你青眼有加？”

“你在说谎！”江侯疏猛地站起身，身形因长跪而有些摇晃，但他依旧固执地、死死地盯着祇暄的眼睛，试图从那片冰封的湖面下找到一丝熟悉的涟漪，“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在说谎！暄儿！告诉我真相！”

“真相？”祇暄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随即被更深的寒意覆盖。她向前一步，跨出门槛，站在冰冷的石阶上，与江侯疏不过数步之遥，却仿佛隔着无法逾越的天堑。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酷和刻意的引导，“好，那朕就告诉你一个‘真相’！”

她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江侯疏：“你江侯一门，世代护塔，功勋卓著，更执掌帝国财脉！你父亲江侯端在朝中门生故旧遍布，根深蒂固！而你，江侯疏，身兼紫鳞卫统领，掌控宫禁！如此权势，盘根错节！朕身为帝王，岂能安枕？！”她冷笑一声，“将你这位手握重兵、位高权重的‘小侯爷’，遣往那瀚海郡沙漠戈壁之后的安宁城，天高地远，无兵无权，朕方能高枕无忧！这才是朕赐婚，并将你远调的真正用意！疏卿，这个‘真相’，你可满意了！”

安宁城……瀚海郡……沙漠戈壁之后……易守难攻……偏安一隅……她心中那个真正的、饱含血泪的“真相”在无声呐喊，却只能化作唇边这最伤人的利刃。她只希望，这冰冷的“猜忌”能让他彻底死心，能让他恨她，然后……在远离风暴中心的地方，扎根活下去。

江侯疏如遭重击，踉跄着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女子。权势？猜忌？原来在她心中，他们江侯家，他江侯疏，竟成了威胁帝位的眼中钉？那些过往的情意，那些拼死的守护，到头来，竟只换来帝王的猜忌和放逐？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瞬间将他淹没。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浑身冰冷，连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看着江侯疏眼中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和空洞，祇暄知道，她成功了。成功地将自己变成了他最憎恨的人。心口那撕裂般的剧痛几乎让她窒息，她猛地转过身，不敢再多看他一眼，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维持住声音的平稳：

“来人！”她扬声唤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在空旷的庭院中回荡，“送江侯统领回府！新婚燕尔，莫要让安宁郡主久等！”

几名守在远处的紫鳞卫闻声迅速上前。

江侯疏没有再挣扎，也没有再看那决绝的背影一眼。他如同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任由两名紫鳞卫上前，一左一右，几乎是半搀半架地将他带离了这座冰冷的宫苑。那身刺目的大红喜袍，在熹微的晨光中，如同流淌的血迹，渐渐消失在宫墙的拐角。

祇暄僵硬地站在原地，直到那抹红色彻底消失。她猛地抬手捂住了嘴，剧烈的颤抖从指尖蔓延至全身，汹涌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瞬间决堤，滚烫地灼烧着她的脸颊。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呜咽，只有肩膀在素色的外袍下剧烈地耸动着，如同寒风中被摧折的花枝。

晨光，终于艰难地刺破了厚重的云层，却无法驱散圣心殿上空那浓得化不开的阴霾与彻骨的寒意。

江侯疏被送回塔府时，天已蒙蒙亮。府中彻夜未熄的红灯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惨淡。他挥退了欲上前搀扶的仆役，踉跄着走向那座同样被红色淹没、此刻却如同巨大囚笼的新房。

新房内，红烛高烧，已燃至尽头，烛泪堆积如小山，在烛台上凝固成猩红而扭曲的形状。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合欢香，甜腻得令人作呕。

安宁郡主绮儿，依旧顶着那方沉重的红盖头，端坐在铺着百子千孙锦被的婚床边。她的身体早已僵硬麻木，维持着这个姿势仿佛已有一季那么漫长。盖头下，她的双眼早已干涩红肿，没有泪水，只有一片茫然的空洞。外面的喧嚣、宾客的散尽、丈夫的离府……所有的动静，她都听得真切。心，在一次次的下沉中，早已沉到了冰冷的海底。

门被推开的声音惊动了她。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盖头下的手指再次紧张地绞紧了嫁衣的丝绦。

脚步声沉重而拖沓，带着浓烈的酒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与绝望，停在了房间中央。

没有预想中的秤杆挑开盖头，没有温言软语，甚至没有一丝新婚丈夫应有的气息靠近。

江侯疏站在离婚床几步远的地方，目光空洞地扫过满室刺目的红，最终落在那个端坐着、纹丝不动的红色身影上。那盖头下的女子是谁？安宁郡主？一个由她亲手赐予、用来斩断他们之间一切的符号？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和恶心。

他踉跄着走到桌边，桌上还摆放着象征“早生贵子”的莲子、红枣、花生等干果，以及两杯合卺酒。他看也未看，颓然跌坐在桌旁的圆凳上。沉重的头颅再也支撑不住，“咚”的一声闷响，重重地砸在了冰冷的紫檀木桌面上。

红烛最后跳跃了一下，终于彻底熄灭。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在死寂的新房内弥散开最后一丝微弱的暖意，随即被冰冷的黑暗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