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市并未因夜幕降临而沉寂。
相反，无数悬挂的牛角灯、羊皮灯笼被点亮，昏黄摇曳的光晕将这片巨大的露天广场渲染得光怪陆离，如同一个巨大的、喧嚣的梦境。白日里熙攘的人群并未散去太多，反而多了些借着夜色遮掩，进行更隐秘交易的面孔。玉石在灯光下折射出温润或冷冽的光泽，讨价还价声、鉴定玉石的敲击声、还有远处酒肆飘来的弦歌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于阗夜晚特有的、繁华而迷离的脉搏。
萨迪克带着李寻欢，像两条游鱼，熟练地穿梭在拥挤的人流和琳琅满目的摊位之间。他刻意避开灯光明亮的主道，专挑光影交织、相对僻静的角落。他的脚步很快，带着一种急于摆脱什么的惶惑，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尤其是那些灯光照不到的阴影。
李寻欢不疾不徐地跟在他身后半步。青衫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愈发陈旧，却奇异地未被这喧闹的浊流沾染半分。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掠过那些形态各异的美玉、那些表情各异的商人、那些隐藏在阴影里的模糊轮廓，平静依旧，却又仿佛能穿透一切表象，洞悉其下的暗流。
“就是前面那家，‘昆山玉魄’。”萨迪克在一处相对安静的摊位前停下脚步，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指了指前方一个挂着古朴木匾的玉器店。店面不大，门面敞开，里面点着几盏素雅的油灯，光线柔和。一个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正坐在灯下，戴着玳瑁框的放大镜，专注地摩挲着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灯光映着他专注的侧脸，显得宁静而祥和。
萨迪克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鼓起莫大的勇气，才迈步向店门走去。他下意识地又想去摸左手手腕，但硬生生忍住。
就在他脚步即将踏入店门灯光范围的那一刻！
异变陡生！
“嗖——！”
一道极其细微、却尖锐无比的破空之声，如同毒蛇在草丛中高速穿行，撕裂了玉市喧嚣的背景音！
声音来自侧后方一个堆满废弃石料的黑暗角落！
目标，并非萨迪克。
也不是李寻欢。
而是——那灯下专注的老者！
李寻欢在破空声响起的刹那，瞳孔骤然收缩！那深邃平静的眼底，寒芒如同冰河乍裂！他的身体几乎在声音发出的同时，已如鬼魅般侧移半步，右手闪电般探向腰间！
但，太迟了！
“噗！”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熟透的果子坠地的闷响！
灯下的老者身体猛地一震！
他手中的璞玉“啪嗒”一声掉落在铺着软布的桌面上。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胸口。
一点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深色痕迹，正迅速在他素色的衣袍上晕染开来，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汁。那位置，不偏不倚，正是心口！
老者脸上的专注瞬间凝固，化为一片茫然，随即是生命飞速流逝的灰败。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一股暗红色的血沫。他身体一软，无声无息地向前扑倒在桌面上，玳瑁框的放大镜滑落在地，摔得粉碎。
死寂！
“昆山玉魄”店内的柔和灯光，此刻映照着这突如其来的死亡，显得无比诡异和冰冷。
店外，玉市的喧嚣依旧，仿佛近在咫尺的杀戮只是一场幻影。
萨迪克如同被闪电击中，僵立在店门口，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他看着那扑倒在桌案上的老者尸体，看着那迅速扩大的暗红血渍，巨大的恐惧和悲伤瞬间攫住了他！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却一个字也喊不出来。
李寻欢的手，缓缓从腰间放下。指尖冰冷。他没有去看那黑暗的角落——袭击者一击得手，早已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消失无踪。他的目光，如同两柄冰冷的飞刀，死死钉在萨迪克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上。
“他死了。”李寻欢的声音，比月光更冷，比玉石更硬。“因为你？”
萨迪克浑身一哆嗦，猛地转过头，迎上李寻欢那洞穿一切的目光，只觉得一股寒意瞬间冻结了血液！他想否认，想辩解，但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心理压力之下，他下意识地抬起了左手，死死捂住了手腕处的袍袖，仿佛那里藏着能将他焚成灰烬的秘密！
李寻欢不再看他。他一步踏入店内。
油灯的光芒，将老者的尸体和他平静的面容勾勒得格外清晰。血腥味开始弥漫，混杂着玉石特有的、清冷的矿物气息，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诡异味道。
李寻欢的目光扫过桌面。那块掉落的璞玉，沾上了几点暗红的血珠。老者的手指，在倒下前似乎下意识地指向了桌案下一个不起眼的暗格。
李寻欢蹲下身，修长的手指在暗格边缘轻轻一按。
“咔哒。”
暗格弹开。
里面空空如也。
只有一层薄薄的灰尘，显示这里曾经存放过东西，但显然已经被取走，就在不久之前。
李寻欢的眉头，第一次真正地、深深地锁紧。他伸出手指，蘸了一点老者胸口那几乎看不见的细小伤口边缘渗出的、颜色有些怪异的暗红色液体，凑到鼻端。
一股极其淡薄、却异常辛辣刺鼻的、如同烧焦硫磺混合着某种奇异草药的味道，钻入鼻腔。
不是普通的毒。
是秘法淬炼的剧毒！与昨夜“黑蝎”所用之毒，同源，却更为精纯狠辣！
拜火教！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再次投向店外。
玉市的喧嚣依旧，人潮如织。在那些昏黄的灯光与浓重的阴影交织处，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冷冷地窥视着这家刚刚发生血案的小店。有惊惧的，有好奇的，有麻木的……还有几道，冰冷、审视、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其中一道目光，来自街对面一个卖廉价首饰的摊子后面。一个裹着灰扑扑头巾、身形佝偻的老妇人，正低着头，看似漫不经心地摆弄着几串珠子。但李寻欢能感觉到，那低垂的眼皮下，一道如同毒蝎尾针般的目光，正刺向自己。
还有一道，来自不远处一家灯火通明的酒肆二楼窗口。一个模糊的身影凭窗而立，手里似乎端着一杯酒，姿态悠闲，但投下的目光却如同盘旋在猎物上空的秃鹫。
更远处，几个穿着吐蕃武士服的身影，正抱臂站在一个玉石大摊前，看似在挑选货物，眼神却时不时地瞟向“昆山玉魄”的方向，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残忍的兴味。
杀机四伏。
一张无形的网，在老者倒下的那一刻，已经悄然收紧。目标，不仅仅是萨迪克，还有他这个卷入其中的“李”。
李寻欢的目光最后落回到依旧僵立在门口、如同失了魂的萨迪克身上。
月光穿过店门，落在萨迪克捂着左腕的手上。那双手，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指节发白，青筋暴起。
“你手腕上的东西，”李寻欢的声音，如同冰冷的玉石相击，清晰地传入萨迪克耳中，也仿佛穿透了门外那些窥视的目光，“看来比你的命，更烫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老者无声的尸体和空空的暗格，语气里带着一丝看透世情的苍凉与洞悉阴谋的冰冷：
“现在，他们拿到了钥匙。而你……还有我，就是他们眼中，最后需要抹去的痕迹。”
萨迪克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的骆驼。他抬起头，看着李寻欢那双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愈发深不见底的眼睛，又看了看店外那些影影绰绰、充满恶意的窥视者，巨大的绝望终于彻底淹没了他。
他捂着手腕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袍袖滑落。
一道狰狞的、如同被火焰灼烧过的陈旧疤痕，赫然暴露在昏黄的灯光和冰冷的月光之下。
疤痕的形状，扭曲而怪异，隐约像是一簇跳动的火焰，又像是一只蝎子高高翘起的毒尾！
李寻欢的瞳孔，在看清那道疤痕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店外，那个佝偻的“老妇人”，摆弄珠串的手指，也微微停顿了一瞬。
酒肆二楼窗口，那个凭窗的身影，缓缓放下了酒杯。
吐蕃武士们的眼神，变得更加玩味和冰冷。
月光如霜，静静地洒在“昆山玉魄”店门前。
老者的血，在桌上无声地流淌，浸润了那块沾血的璞玉。
玉市的喧嚣，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
这里，只剩下死寂，血腥，和那一道暴露在月光下、如同诅咒般的火焰蝎尾之疤。
风暴，已至门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