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政和年间,淮西地界,枯荣岭。
枯荣岭,名不副实。荣早已是遥远的传说,如今只剩下蚀骨入髓的“枯”。岭上不见乔木参天,唯有嶙峋怪石与一丛丛耐旱的荆棘,在终年不绝的干热风中瑟瑟发抖。岭巅最显眼处,矗立着一株巨大的焦黑残骸。
那是一株曾经枝繁叶茂、亭亭如盖的千年古槐。如今,它庞大的主干被天雷从中劈开,半边彻底碳化,只剩下扭曲狰狞的漆黑骨架,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另半边虽未完全焚毁,却也树皮剥落,露出灰败的木质,毫无生机。远远望去,如同一只向天控诉的、焦黑的巨爪。
更令人心悸的是,每当夜深人静,山风穿过那焦枯枝桠的缝隙时,带来的并非松涛呜咽,而是一种极其细微、却直钻人心的哀嚎。那声音不似风声,更像是一个苍老而痛苦的灵魂,在无休无止地承受着某种蚀骨灼心的折磨,低哑,绵长,充满了绝望。附近的山民甚至不敢在夜间靠近枯荣岭,都说那老槐树成了精,在忍受雷火焚身的余痛。
这一日,岭上来了一个游方的僧人。
僧人身穿一袭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衣,脚踏草鞋,风尘仆仆。他面容清癯,眼神却澄净温和,仿佛能映照出世间一切苦痛。他并未被山民的传言吓退,径直来到了岭巅那株焦黑的古槐之下。
越是靠近,那股无形的痛苦哀嚎便越是清晰,如同无形的针,刺挠着人的神魂。僧人仰头望着这株巨大的生命遗骸,目光中流露出深切的悲悯。他缓缓绕树而行,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焦黑的树干。
当他的指尖触碰到主干上那道最深的、被雷劈开的裂缝时,他的眉头微微蹙起。那裂缝深处,并非彻底死寂的碳化物,反而隐隐透出一股粘稠、阴冷的不祥气息。仔细看去,焦黑的木质纹理间,竟缠绕着丝丝缕缕极淡极淡的黑色雾气,那雾气仿佛拥有生命般,缓缓蠕动,不断侵蚀着古槐残存的一点生机。
“阿弥陀佛。” 僧人低诵佛号,眼中了然,“非是天雷余威,乃是邪秽入骨,日夜煎熬所致。苦哉,苦哉。”
他知这非寻常病厄,乃是一种极其阴毒的腐蚀性能量,正从内部缓慢地吞噬着古槐残存的灵性,令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僧人当即于树下结跏趺坐,闭目凝神。他从随身的破旧背囊中取出一只淡青色的陶钵,置于面前。又拿出一柄小巧的银刀,神色庄重,无一丝犹豫,对着自己左手中指指尖,轻轻一划。
一滴殷红、滚烫、蕴含着修行者至诚愿力与生命精元的心头精血,缓缓渗出,滴落陶钵之中。血珠在钵底漾开,如同一朵小小的红莲。
随后,他取出一个葫芦,将里面清冽的、承接自凌晨竹叶的无根水,缓缓倒入陶钵,与那滴心头血混合。他并未搅拌,只是双手捧起陶钵,置于眉心,低声诵念《大悲咒》。
随着经文声起,那钵中混合了血滴的无根水,竟渐渐散发出柔和的白光,一股清净、慈悲、充满生机的气息弥漫开来,暂时驱散了周围的阴冷。
七日七夜,僧人枯坐树下,不饮不食,只是不断诵经,将自身愿力灌注于钵中法水之中。他的脸色日渐苍白,身形愈发消瘦,但那钵水却越来越明亮,越来越剔透。
第七日黄昏,夕阳如血,将枯荣岭染上一片凄艳的红色。
僧人终于睁开眼,端起那钵已然化作乳白色、散发着温润光芒的法水。他站起身,走到古槐那巨大的伤口前。
“尘归尘,土归土。苦痛止息,邪秽退散。以我佛慈悲,赐汝新生之机。”
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用手指蘸取钵中法水,开始仔细地、一遍遍地涂抹在古槐焦黑的树干上,尤其是那道最深的裂缝和周围萦绕黑雾之处。
“嗤——!”
法水触及焦木的瞬间,竟发出轻微的、如同冷水滴入热油般的声响!那缠绕在木质纹理间的黑色雾气仿佛被灼烧般,剧烈地翻滚、退缩!一股更加浓郁、带着腐朽与怨恨气息的黑烟从裂缝中被迫逸散出来,随即又在法水的白光下迅速消融、湮灭!
古槐那持续了不知多少时日的痛苦哀嚎,在这一刻,陡然停止了。
岭上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
焦黑的树干上,被法水涂抹过的地方,那死寂的碳化层下,竟隐隐透出一丝湿润的深褐色,仿佛干涸了无数年的土地,终于得到了一丝甘霖的滋润。
僧人不眠不休,将整株古槐的焦黑部分都涂抹了一遍。当最后一滴法水用完时,他几乎虚脱,踉跄着扶住树干才勉强站稳。
翌日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枯荣岭上。
山脚下胆大的猎户偶然抬头,惊得差点扔掉了手中的弓矢!
只见那株焦黑了不知多少年的古槐残骸之上,那半截未曾完全碳化的枯枝间,竟星星点点地,抽出了数十枚嫩绿的新芽!新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生长,化为一片片清脆欲滴、焕发着勃勃生机的崭新绿叶!
阳光透过这些新生叶片,脉络清晰,绿意盎然,与下方依旧焦黑的主干形成无比震撼的对比!
朽木逢春!
消息传开,山民们惊诧不已,纷纷上山围观,视若神迹。他们对那枯瘦的游僧顶礼膜拜。
僧人却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指着古槐主干那道最深的裂缝,对围拢过来的山民们说道:“魔根未除,十载必复。”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心中刚升起的喜悦瞬间冷却大半。
只见在那裂缝的最深处,被新生绿意稍稍掩盖的下方,那原本被黑雾缠绕的核心处,虽然黑雾已被驱散,木质也恢复了些许生机,却依旧残留着一块指甲盖大小、漆黑如墨、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硬质斑块。
那斑块死死嵌在树心,如同一个凝固的邪恶之眼,沉默地注视着外界的一切。仿佛僧人以心血加持的无上法力,也只能暂时将其封印、压制,却无法将其彻底根除。
僧人深深看了一眼那树心黑斑,不再多言,收拾起简单的行囊,拖着虚弱的身躯,飘然下山而去,很快消失在蜿蜒的山道尽头。
十年。他只给了这古槐,以及依赖它庇护的山岭,十年时间。
山民们心中的敬畏逐渐被忧虑取代。他们每日都会有人来看望古槐,既欣喜于它的新生,又恐惧着那树心深处的黑斑。
一日,一个心思细腻的采药女,在清晨露水未干时前来,仰头望着那些在微风中摇曳的翠绿新叶。
阳光恰好穿过叶片的缝隙,露珠如同放大镜,清晰地映出了叶片的脉络。
采药女忽然“咦”了一声,眯起了眼睛。
她发现,那些新生的、生机勃勃的叶片背面,极其细微的纹理,在露水的折射下,竟然隐约交织构成了一张模糊的、带着无尽悲悯与哀伤神情的人脸轮廓!
那面孔似男似女,似老似少,眉眼低垂,嘴角含悲,仿佛在默默承受着什么,又仿佛在无声地警示着世人。
采药女骇得后退一步,揉了揉眼睛再看去,露水滑落,那纹理构成的人脸便模糊消失,叶片依旧只是叶片。
但她心中那不安的预感,却如同岭上逐渐弥漫的晨雾,越来越浓。
那僧人的话语,树心的黑斑,还有这叶上悲容……一切都预示着,这短暂的春意,或许只是更大风暴来临前,虚假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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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谱诠释:
· 妖物:朽木逢春(树妖·灵蚀抗争)
· 出处: 树木通灵、雷击不死之说古已有之,《山海经》载“不死树”,《神异经》述“如何树”。本章取古木遭劫、僧人以心血佛法助其逢春之桥段,融入“灵蚀”为新型腐蚀性能量,赋予传统志怪以新意。
· 本相: 千年古槐,本已生灵性,遭天雷重创后虚弱,被“灵蚀”邪秽能量趁虚而入,侵蚀树心,日夜煎熬其灵性,致其不断散发痛苦哀嚎。其性本良善,然受灵蚀污染,痛苦化为无形力场,影响周边环境与生灵心绪。僧人以心头精血(至阳至诚)混合无根水(纯净无垢)诵经加持成法水,暂时净化驱散大部分灵蚀能量,激发其残存生机,故能抽枝发芽。
· 理念:邪秽蚀骨痛不休,慈悲舍身换春回。 古槐之痛,源于外邪(灵蚀)入侵而非自身作恶,象征无辜者受难。游僧舍心血佛法救之,彰显慈悲与牺牲之力可对抗污秽,带来生机。然“魔根未除,十载必复”的警示及树心残留黑斑,表明灵蚀极具顽固性与潜伏性,非寻常手段可根除,隐患深重。新叶纹理呈悲悯人面,既是被净化后古槐灵性对苦难的铭记与警示,亦可能暗示其灵性与僧人之愿力产生了某种交融,为未来伏笔。此章凸显灵蚀之害,亦点出对抗之艰难与希望之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