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红铃空响
晨雾像块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青溪镇的屋顶上。晚枫院客栈的灯笼还没熄灭,昏黄的光晕透过薄雾,在青石板上投下片模糊的光斑,像块融化的黄油。檐角的铜铃被风推得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叮当声,却穿不透这浓稠的雾气,反而衬得镇子愈发寂静。
孟露桥站在二楼回廊,指尖的紫玉笛被摩挲得发亮。笛孔里卡着片干枯的枫叶,是前几日从晚枫院的枫树上摘下的,如今边缘已卷成了褐色,叶脉像老人手上凸起的青筋。他望着镇口的方向,那里的雾气最浓,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包括欧阳楚月那抹墨绿的身影 —— 她离开时裙摆扫过门槛的弧度,此刻还清晰地印在他脑海里。
“已经是第五天了。” 宁若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手里捧着件叠好的墨绿劲装,那是欧阳楚月留在客栈的,袖口还沾着点矿场的黑泥,布料上绣着的暗纹被泥水浸得发乌。“鲁三通那边还是没消息。丐帮的兄弟把青溪镇翻了个底朝天,连乱葬岗的每座坟头都扒开看过了。”
孟露桥转过身,眼底的红血丝比昨日更重了些,眼下的乌青像两片淡淡的墨云。他接过劲装,布料上仿佛还残留着楚月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剑穗香与皮革味 —— 那是她常年佩刀留下的味道。“幽影楼的手法向来干净。他们不想让人找到的,就算掘地三尺也没用。”
纤云端着盆热水从厨房出来,蒸汽模糊了她的眉眼,鬓角的碎发被熏得微微卷曲。她把水盆放在廊下的石桌上,轻声道:“公子,用热毛巾擦擦脸吧。您都两天没合眼了,眼窝都陷下去了。” 她的袖口沾着点面粉,是早上给众人做桂花糕时蹭到的,瓷盆边缘还粘着几粒没刮净的米糠,“韦姑娘在楼下打了套拳,说是能让大家提提神。可我看她那架势,倒像是在跟谁赌气。”
孟露桥接过毛巾,温热的触感让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粗糙的棉布擦过脸颊,带走了些疲惫,却擦不去眼底的焦灼。楼下传来拳脚破空的声音,韦小月穿着她标志性的红裙,正在天井里练拳,裙摆扫过青石板,带起阵风,将地上的落叶卷得打转。她的动作比往日更狠厉,每一拳都像是在发泄心头的焦躁,发间的银铃随着动作叮当作响,却没了往日的清脆,反倒透着股沉闷,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铃舌。
“孟大哥,要不我们再去乱葬岗找找?” 韦小月收拳时,红裙在晨光中划出道艳丽的弧线,裙角扫过廊柱,留下道淡淡的红痕。“说不定楚月姐只是受伤了,被困在哪个山洞里。我记得那边有个鹰嘴洞,深着呢,上次搜的时候没仔细查。”
孟露桥摇摇头,将毛巾递给纤云。毛巾上沾着他的汗味,混着淡淡的墨香 —— 那是他常年握笔留下的味道。“影无殇的行事风格,要么斩草除根,要么留着当诱饵。楚月若是受伤,他们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留着她的衣物,故意不抹掉踪迹,就是想让我们乱了方寸。” 他望向镇外的山路,那里的雾气正一点点散去,露出裸露的岩石,像巨兽的獠牙,“我们越是急躁,就越容易掉进他们的圈套。”
正说着,宋三跌跌撞撞地从外面跑进来,灰布短打的前襟沾着露水,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头发乱得像鸡窝,几缕粘在汗津津的额头上。他手里攥着个酒葫芦,葫芦口的木塞松了,晃悠着发出空响,却没像往常那样往嘴里灌,而是急吼吼地冲上楼梯,每级台阶都被他踩得吱呀作响:“孟公子!额想起来了!额想起酒馆里那两人说啥了!”
众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他身上。宋三喘着粗气,手撑在栏杆上,胸口起伏得厉害,像头刚跑完山路的牛,嘴里喷出的白气在晨光中消散:“他们说…… 说‘李小姐’……‘流沙国李家’…… 还说‘行踪泄露’…… 当时额喝醉了,脑子里像灌了浆糊,没当回事…… 今早一睁眼,突然就想起来了!”
“李小姐?流沙国李家?” 孟露桥的眼睛猛地亮起来,瞳孔收缩如针,“你确定没听错?他们还说什么了?”
“千真万确!” 宋三拍着胸脯,酒葫芦在腰间晃得哐当响,铜盖撞在葫芦身上,发出杂乱的声响,“那两人还说‘要是被那边的人找到就糟了’,额当时以为是醉话,现在想来…… 他们说的‘那边’,会不会就是幽影楼?” 他挠着后脑勺,指甲缝里还嵌着酒馆的木屑,“还有还有,其中一个人耳垂上有个小洞,像是戴过耳坠的,看着就不是正经汉子!”
宁若雪突然站直了身体,素白的裙摆在风中微微晃动:“前几日住进客栈的青衫女子!她那老仆脖子上有刀疤!”
众人恍然大悟。那个青布衫配羊皮坎肩的女子,还有她那个看似佝偻的老仆,自打进了客栈就深居简出,除了吃饭几乎从不出门,现在想来确实处处透着诡异。
孟露桥率先冲下楼,脚步快得带起阵风,紫玉笛在腰间颠簸,发出轻响。韦小月和宋三紧随其后,宁若雪与纤云对视一眼,也快步跟了上去。
青衫女子住的客房门虚掩着,门轴上还缠着根细红绳,绳端系着个小小的铜铃 —— 这是流沙国女子常用的门饰,用来提醒有人进门。孟露桥推开门时,铜铃发出声短促的 “叮” 响,随即归于沉寂,像声叹息消散在空气中。
房间里空荡荡的,桌椅摆放整齐,不像仓促离开的样子。桌上的茶盏倒扣着,仿佛只是主人暂时外出。窗台上放着盆半死不活的文竹,叶子黄了大半,盆土干裂得像龟甲,显然有日子没浇水了。墙角的布包袱还在,打开一看,里面是几件换洗衣物和一本线装书,封面上写着 “商道辑要”,书页边缘有些磨损,像是常被翻阅。
“人走了。” 韦小月的声音带着失望,她翻着那本书,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突然道,“这里有字!”
书页的空白处,用炭笔写着些潦草的账目,数字旁标注着 “矿场”“交货”“初十” 等字样,最后一行字被用力划掉了,留下道深深的黑痕,隐约能看出是 “西北” 二字。
孟露桥的目光落在桌上的酒盏上。那是只粗瓷碗,里面还剩小半杯残酒,酒液表面结了层薄薄的膜,像层凝固的油脂。他示意宁若雪来看,自己则走到窗边,手指轻轻拂过窗棂上的灰尘 —— 那里有半个模糊的指印,指向窗外。
窗户是开着的,晨风吹进来,带着股潮湿的泥土味,混杂着淡淡的马粪气息。窗台下的沙地上,有串清晰的车辙印,轮距很宽,边缘印着细小的花纹,显然是流沙国常用的双轮马车留下的,辙印一直延伸到镇外,指向西北方向 —— 正是柳泉镇矿场的位置。辙印旁还有几个凌乱的脚印,其中一个沾着点暗红,像是血迹。
“是‘软筋散’。” 宁若雪的指尖沾了点残酒,放在鼻尖轻嗅,眉头微蹙,鼻翼轻轻抽动,“气味很淡,混在烈酒里几乎闻不出来,发作后浑身无力,却不会伤及性命。剂量不大,看来只是想让她失去反抗能力。” 她用银簪挑起一点酒液,簪尖立刻泛起淡淡的黑痕,“里面还掺了点‘牵机引’,能让人循着气味追踪,是流沙国常用的追踪药。”
“幽影楼的人带走了她。” 孟露桥的声音很沉,像块浸了水的石头砸在井里,“他们没杀她,说明还有用。留着这杯残酒,故意留下车辙印,就是想引我们去矿场。”
韦小月猛地拔出匕首,红裙在晨光中翻卷如烈火,银铃在发间急促地响:“追!他们肯定还没走远!马车走不快,我们骑马去追,一定能赶上!” 她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匕首的寒光映在她眼里,闪烁着焦躁的火焰。
“别急。” 孟露桥按住她的手臂,他的掌心温热而有力,带着常年握笛留下的薄茧,“他们在等我们。”
韦小月愣住了,匕首停在半空,刀尖离孟露桥的手腕只有寸许:“等我们?这怎么可能?”
“楚月失踪,我们必定心急如焚。” 宁若雪走到窗边,望着那串车辙印,指尖轻轻划过窗台上的文竹黄叶,“现在又发现这位李小姐被掳走,线索直指矿场,换作是你,会怎么做?”
“当然是立刻去救她!” 韦小月脱口而出,随即反应过来,眼睛瞪得圆圆的,“你的意思是…… 这是个陷阱?他们故意让我们找到这些线索?”
孟露桥点头,指尖在窗台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笃笃声,与远处的马蹄声遥相呼应:“影无殇数次正面攻击都没能得手,现在改用迂回战术。掳走楚月,是为了削弱我们的武力;掳走这位李小姐,是为了引我们去矿场。他算准了我们不会见死不救,算准了我们会循着线索追过去。”
“那我们就眼睁睁看着她被带走?” 韦小月急得跺脚,银铃在发间乱响,像串受惊的蚂蚱,“万一她真的知道楚月姐的下落呢?万一她就是解开矿场秘密的关键呢?”
“她的身份确实可疑。” 宁若雪翻看着那本《商道辑要》,书页间掉落出张折叠的纸,“你看这个。”
纸上用流沙国文写着几行字,笔画刚劲有力,显然出自女子之手,末尾画着个狼头标记,与钱万里账册上的符号有些相似,却又不尽相同。宁若雪仔细辨认着,眉头渐渐舒展:“大意是说,矿场的交易有问题,涉及‘活人’,让接收者多加小心。署名是…… 一个单字‘香’。”
“‘香’?” 纤云凑过来看,手指轻轻点在那个字上,“会不会是名字里带香字的?”
孟露桥的心头猛地一跳。离开延州前,石榴夫人交给他的那封信里,曾提到过流沙国李家有位掌管商队的女子,名字里就带个 “香” 字。当时只当是普通的联络人,没太在意,现在想来,恐怕就是这位李小姐。
“我知道她是谁了。” 孟露桥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他将那张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怀里,“石榴夫人信中提到的流沙国李家,确实有位精通商道的女子,负责家族与中原的药材交易。我们本就打算找到她,打听矿场的内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