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缓慢地进行着。偏殿里静得只剩下卷轴展开和卷起的细微沙沙声,以及漏壶滴水的单调声响。
张小鱼全神贯注,不敢有丝毫懈怠。他甚至拿出了当年给高端客户送易碎外卖时的那种专注和谨慎。
然而,意外总是不期而至。
就在他晾晒一幅描绘着奇石的古画时,或许是那画纸年代久远有些脆,也或许是他展开的角度稍微偏了一点点,画纸边缘一处原本不太起眼的微小裂痕,随着展开被稍稍拉大了一丝,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刺啦”声。
声音虽小,但在极度寂静的殿内却显得格外清晰!
小墩子吓得手一抖,差点把手里正拿着的下一个卷轴掉地上。
不远处的崔嬷嬷瞬间睁开了眼睛,目光如电般射来!
张小鱼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完了!这下闯大祸了!弄坏了老太妃的古画,这罪过可大了!
崔嬷嬷站起身,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她先是冷冷地瞥了吓得脸色惨白的小墩子一眼,然后目光落在张小鱼面前那幅画上,仔细查看那处新裂开的微小痕迹。
殿内空气仿佛凝固了。张小鱼和小墩子大气都不敢出,等待着雷霆震怒。
然而,崔嬷嬷看完后,却没有立刻发作,反而将目光转向张小鱼,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却带着审视:“你弄的?”
张小鱼冷汗直流,知道抵赖只会更糟,只好硬着头皮,扑通一声跪下:“嬷嬷恕罪!是…是小的不小心!小的手笨!求嬷嬷责罚!”他一边说,一边心里飞快盘算着怎么补救。
小墩子也跟着跪下磕头。
崔嬷嬷没理他们,又仔细看了看那裂痕,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就在这时,内殿传来一个略显苍老却异常清晰平静的声音:“崔嬷嬷,外面何事?”
崔嬷嬷立刻转身,面向内殿方向,恭敬地回道:“启禀娘娘,是两个小太监晾画时,不慎将《奇石图》边缘的旧伤扯开了一丝。”
内殿沉默了片刻,那声音再次响起,听不出喜怒:“哦?是哪个?”
崔嬷嬷看向张小鱼。
张小鱼赶紧磕头:“是奴才该死!求娘娘责罚!”
内殿又安静了一会儿。张小鱼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感觉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那声音缓缓道:“让他进来。”
崔嬷嬷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惊讶,但立刻恢复如常,对张小鱼道:“娘娘唤你进去。仔细回话。”
张小鱼战战兢兢地爬起来,腿都有些发软。小墩子担忧地看着他。
他跟着崔嬷嬷走进内殿。内殿的光线比偏殿更暗一些,陈设同样极其简洁规整。一位穿着素净暗色宫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清癯的老妇人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拿着一串佛珠,眼神平静无波地看着他。这便是永和宫的主人,那位传闻中脾气古怪的李太妃。
张小鱼不敢直视,赶紧低下头跪下:“奴才叩见太妃娘娘。”
“抬起头来。”李太妃的声音很平稳。
张小鱼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但目光依旧低垂。
李太妃打量了他片刻,问道:“那画,你是如何弄伤的?”
张小鱼不敢隐瞒,老老实实地把过程说了一遍,最后再次请罪:“奴才愚笨,手脚粗蠢,请娘娘重罚。”
李太妃听完,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慢慢地捻着佛珠。良久,她才开口,问了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你方才展开那画时,觉得画上第三块石头,像什么?”
张小鱼愣住了。这算什么问题?他努力回忆了一下那幅《奇石图》,第三块石头…好像造型是有点奇特,瘦骨嶙峋的…
他不敢不答,又怕答错,只好凭着直觉,小心翼翼地回道:“回…回娘娘,奴才愚见…那石头…看着嶙峋古怪,倒有点像…像一只歪着脖子看天的鹌鹑…”他说完就后悔了,这什么破比喻!
一旁的崔嬷嬷嘴角似乎抽搐了一下。
然而,李太妃那古井无波的脸上,却极细微地松动了一丝。她缓缓道:“鹌鹑…倒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前人大多喻其为仙鹤、寒鸦。”她顿了顿,又问:“那你觉得,作画之人,为何要反复勾勒此石的这一面?”
张小鱼头皮发麻,他哪懂什么画啊!但太妃问话,又不能不说。他绞尽脑汁,想起自己送外卖路过美院时听那些学生扯淡的话,硬着头皮瞎蒙:“奴才觉得…或许…或许不是石头像什么,而是看画的人心里想着什么,它就像什么?画家反复画,大概是因为…因为这块石头最别扭,也最显眼?就像人心里总惦记着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他越说声音越小,觉得自己简直在胡言乱语。
内殿里再次陷入沉默。
张小鱼的心凉了半截,觉得自己肯定完蛋了。
不料,李太妃却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似乎带上了一点难以言喻的意味:“心里惦记的念头…倒是话粗理不粗。”
她挥了挥手,对崔嬷嬷道:“罢了,一点旧伤,无需苛责。让他们继续干活吧。完事了,赏他们一人一碗哀家小厨房熬的莲子羹。”
崔嬷嬷眼中再次闪过惊讶,但立刻躬身:“是,娘娘。”
张小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但没受罚,还有赏?这位太妃的脾气…果然古怪得难以捉摸!
他赶紧磕头谢恩:“谢娘娘恩典!谢娘娘恩典!”
退出内殿时,他的腿还是软的,但心情却如同坐过山车般从谷底飞到了云端。
回到偏殿,小墩子紧张地看着他,用眼神询问。张小鱼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眼神,微微点了点头。
两人继续小心翼翼地干活,直到把所有书画都晾晒完毕。期间,崔嬷嬷虽然依旧严肃,但再没挑过任何毛病。
活干完后,崔嬷嬷果然让人端来了两碗温热的莲子羹。羹体莹润,莲子软糯,带着淡淡的清香,一看就是精心熬制的。
张小鱼和小墩子受宠若惊,连声道谢,站在廊下小心地喝着。这是他们入宫以来,吃过的最精致、最温暖的食物。
离开永和宫时,刘德海早在门口等着,看到他们完好无损地出来,甚至还得了赏,一脸诧异。
回去的路上,刘德海忍不住打听:“怎么样?没惹祸吧?太妃娘娘怎么还赏你们了?”
张小鱼含糊地回道:“回刘公公,太妃娘娘仁慈,没计较小的们笨手笨脚。”
刘德海将信将疑,但也没再多问。
回到杂役房,王管事见两人全须全尾地回来,也很意外,听说还得了一碗莲子羹的赏(虽然没他的份),看张小鱼的眼光又多了几分审视。
晚上,张小鱼躺在床上,回味着那碗莲子羹的滋味,又想起今天在永和宫的遭遇,感觉像做梦一样。
这位李太妃,似乎和传闻中的不太一样。她关注的点和别人完全不同。
而他自己,好像又一次凭借一点急智和误打误撞,化解了危机。
只是,这种好运,能持续多久呢?他翻了个身,脚踝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这座皇宫的险恶。
永和宫的经历,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似乎没有激起太大波澜。但他隐约觉得,有些事情,已经开始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