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之间》第二章:门槛
火车站的喧闹像一锅滚开的粥,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蒸汽混杂着汗味和劣质烟草味,几乎让人窒息。李明堃攥着那张皱巴巴的车票,像攥着一根救命的稻草,又像握着一块烫手的山芋。
“挤什么挤!没长眼啊!”一个扛着巨大编织袋的壮汉粗暴地用肩膀撞开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
李明堃踉跄了一下,没吭声,把单薄的背包抱在胸前,更深地缩进了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里。周围全是人,嘈杂的方言、孩子的哭闹、列车员拿着喇叭嘶哑的喊站声……所有这些声音都拧成一股绳,勒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但他心里却有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是一丝悲壮的期待。
初中毕业了,他默默地做了一个决定,他要去少林寺。出家。
这个念头单纯得近乎愚蠢。池塘边的恶意、世界的倾轧、那些他无法理解的关于“效益”和“出路”的讨论,都让他只想逃离。他需要一个绝对纯粹的地方,一个没有算计、没有背叛、能解答他“为什么活着”的地方。少林寺,在他十七岁的想象里,就是这样一个闪着金光的、隔绝尘世的净土。
“呜——!”
汽笛长鸣,绿皮火车像一条疲惫不堪的巨兽,喘着粗气缓缓进站。人群瞬间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向前涌去。
“票!拿出票来!”检票员机械地喊着,像一道冰冷的闸门。
李明堃几乎是被后面的人推着脚不沾地地过了检票口,冲向站台。他找到自己那节车厢,门口早已堵得水泄不通。
“上不去啦!从后面上!”有人喊。
他跟着人流往后跑,火车已经开始缓缓移动。一个车窗开着,里面的人伸出手拉拽下面的同伴。
“快!把手给我!”车窗里一个满脸焦急的男人对着下面喊。
李明堃想也没想,下意识在后面推了那个正往上爬的人一把。那人借力猛地窜了上去,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一丝来不及表达的感谢,旋即就被后面的人淹没了。
“谢了!”那男人在车上对他喊了一句,随即伸出手,“你也快!”
李明堃抓住那只粗糙有力的手,车上的人用力,他脚下拼命蹬踏,几乎是把自己摔进了车厢。火车就在这时加快了速度,站台迅速向后掠去。
他瘫坐在车门附近的过道上,大口喘着气,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车厢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各种行李塞满了每一个缝隙,空气中弥漫着泡面、汗臭和脚丫子的混合气味。
“妈的,又晚点半个钟头!”旁边一个穿着工装的男人骂骂咧咧地点燃一支烟,立刻被旁边的大娘呵斥:“要死啊!车里不准抽烟!”
男人悻悻地把烟掐灭,啐了一口。
李明堃蜷缩在角落,抱着膝盖。火车规律的哐当声敲打着他的耳膜。离家乡越来越远了,那种短暂的、逃离的兴奋感很快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不安和茫然。他卖光了所有课本才凑够的这点路费,真的能买到一条通向“净土”的路吗?
旅途是对身心的第一重磨砺。车厢闷热异常,有人脱了鞋,那股味道熏得人眼睛发酸。小孩子的哭闹声永无止境。卖盒饭的小推车艰难地在人缝中穿梭,喊着“让一让,让一让”。
“盒饭多少钱一份?”对面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问。
“十块。”推车的中年妇女眼皮都没抬。
“这么贵!”年轻人嘟囔了一句,从包里拿出一个干馒头啃了起来。
李明堃摸了摸口袋里那单薄得可怜的几十块钱,咽了口唾沫。他从昨天起就没怎么吃东西,胃里像有只手在攥着。但他没动,只是更紧地抱住了背包。
夜晚降临,车厢里的灯昏黄黯淡。大多数人歪歪扭扭地睡着了,鼾声四起。李明堃毫无睡意,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漆黑原野,偶尔几点孤零零的灯火,像被遗忘在人间的星星。他觉得自己就像那些灯火,渺小,孤独,不知为何亮着,也不知何时会熄灭。
胃里的绞痛一阵紧过一阵,喉咙干得冒烟。他终于忍不住,小心地越过横七竖八的腿脚,走到车厢连接处,那里有个简陋的水龙头。他接了点凉水,咕咚咕咚喝下去,冰冷的感觉暂时压住了饥饿。
回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角落被一个睡得四仰八叉的大叔占了。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出声,默默地在旁边找了个更小的缝隙,重新蜷缩下去。一种细密的、冰冷的屈辱感,像车厢地板的寒气一样,一点点渗进他的骨头里。
第二天下午,火车终于到了河南。他跟着人流晕乎乎地下了车,又辗转坐上了一辆破旧的长途汽车。汽车在颠簸的土路上摇晃,扬起的尘土从窗户缝隙钻进来,落得人满头满脸。他晕车晕得天昏地暗,把胃里那点凉水都呕了出来,胆汁苦得他舌头发麻。
旁边一个大妈看不下去,递过来一个塑料袋:“孩子,晕车啊?拿着,别吐地上。”
他接过袋子,连道谢的力气都没有,只觉得身体极度难受,心里那份自虐般的悲壮感,早已被折腾得所剩无几。
当他终于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站在嵩山脚下时,已经是第三天上午。阳光刺眼,他抬头望去,山门在望。
然而,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
没有幽静深山里的肃穆,只有鼎沸的人声和商业化的热浪。售票处排着长队,小贩的叫卖声、旅游团的喇叭声、相机快门声交织在一起,敲打着他的耳膜。
“开光护身符!保平安吉祥!”
“少林寺小木人!给孩子买一个!”
“矿泉水冰棍儿!解渴降温!”
最让他瞳孔一缩、亚麻呆住的是——一个穿着僧袍的年轻人,嘴里叼着根烟,正懒洋洋地靠在摊位旁,对着过往的游客叫卖:“开光雪糕!五块一根!清凉解暑,沾沾福气!”
那身僧袍,在烈日和铜臭味的蒸腾下,显得无比刺眼和荒诞。李明堃愣了很久,脑子嗡嗡作响。
“了勒个去……”他无意识地喃喃自语,像个傻子一样被人流推搡着,**买了一张门票**,走了进去。
寺内更是人山人海。鎏金的佛像下,是拥挤着上香、投功德钱的游客。缭绕的香烟,混合着汗味和香水味。人们兴奋地拍照,摆着各种姿势,嬉笑声此起彼伏。
他试图在鼎沸的人声中捕捉一丝超脱的神性,感受到的却只有被明码标价的热闹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疏离**。他觉得自己像个走错片场的一条狗,与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
他转遍了开放的殿宇,看着那些被游客摸得光滑锃亮的栏杆和石碑,心里那片唯一的净土,正在一点点崩塌。
不行,他不甘心。外面是开放的世俗之地,真正的修行之处,肯定在里面。
他鼓起毕生的勇气,拦住一位看似年长、面色平和的僧人,声音因紧张、恐惧和最后的期盼而干涩:“师…师傅,打扰了。我…我想出家,在哪磕头拜师,该…该找谁?”
僧人停下脚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看待一件寻常物品,然后熟练地、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地报出条件:
“可以。俗家弟子,一年学费七千,包吃住。得家长来签协议。”
“七……七千?”李明堃感觉耳朵嗡了一声,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卖光所有书换来的钱,还不够这个数字的零头。**信仰的大门,竟然需要一张如此昂贵的门票。原来不是电视演的那样,磕个头就可以,连逃离世俗,都需要先缴纳一笔昂贵的赎身钱。**
一股冰凉的寒意,瞬间从头顶浇到脚底。他所有的勇气、期待、甚至是绝望的寄托,在这一刻,被这轻飘飘的“七千”两个字,砸得粉碎。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僧人那双没有任何波澜的眼睛,突然明白了,在这里,他的困惑、他的痛苦、他追寻的答案,在别人眼里,或许只是一桩明码标价的生意。
他最后看了一眼香火缭绕、游人如织的大殿,本着谁也别难为谁的想法,什么都没再说。默默地转过身,走出了寺门。不是逃离,而是被一种巨大的、无声的荒谬感丢了出来。
山门外的世界更加赤裸。饥饿和疲惫如同两条毒蛇,噬咬着他的身体和意志。他走到一个简陋的素食摊前,声音沙哑:
“老板,最…最便宜的素斋,多少钱一份?”
忙碌的老板头也没抬:“八块。”
他掏出钱,数出八块递过去。那几乎是身上仅剩的、被汗水浸得软塌的票子的一小半。
老板接过钱,瞥了他一眼。少年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眼神空洞,一身风尘仆仆。老板没说什么,给他打了一份饭菜,又拿起一个大碗,盛了满满一碗米饭,扣在他的餐盘上。
“吃吧,这碗米饭送你了孩子。”老板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李明堃愣了一下,低声道:“…谢谢。”
他端着餐盘,走到角落的小桌前,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饭菜没什么油水,但他吃得无比香甜,这是几天来第一顿像样的食物。他把饭菜吃得干干净净,一粒米都没剩下。
吃完,他掏出身上所有的钱——**十八块五毛**。看老板正背对着他忙着收碗,他**缓慢而郑重地,将一张五毛钱的票子,压在了自己吃干净的碗底。**
他不想被施舍。
然后,他站起身,默默地转身离开,像一抹灰色的影子,融入了山下熙攘的人群。(作者心声:这事还真是我干的,还给妈妈留了纸条,你年轻的时候有没有干过蠢事)
**这无声的倔强,是他对这片“净土”最后的、微不足道的祭奠,也彻底打破了他关于超脱与纯净的最后幻想。**
他只剩十五块钱了。那个夜晚,他蜷缩在几十人一间的大通铺旅馆里,空气中混杂着脚臭和劣质烟草的味道。他睁着眼,望着污渍斑斑的天花板,觉得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像这通铺一样,廉价而肮脏,无所归依。
第二天,他用仅剩的钱,买了一张最短程的车票,然后一路靠着哀求搭顺风车、徒步,像一条流浪狗一样,终于捱到了家门口。
当他推开那扇熟悉的、吱呀作响的木门时,母亲正在院子里洗衣服。看到他,母亲吓得手里的搪瓷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溅了一地。
“明堃?!”
他头发板结,脸色灰败,衣服皱巴巴沾满尘土,眼睛里没有了光,只有一片死寂的疲惫。他摊开手心,里面攥着回到家时,全身上下仅剩的、被汗水浸得软塌的**一块钱**。
母亲的眼圈瞬间红了,没有责备,没有追问,只是快步走过来,一把抱住他,声音哽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饿了吧?妈给你放水洗澡,给你做饭…”
母亲放了一大盆水,用手试了水温,开始给他洗澡。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上的污垢,却冲不散那浸入骨髓的疲惫和寒意。他像个木偶一样,任由母亲摆布。
这次出走,像一个用力过猛却打空了拳头的笑话。他想寻找一个精神的答案,现实却只给了他一个关于金钱的冰冷算式。
出家之路被金钱的门槛无情阻断。他发现,不仅改变世界需要代价,连逃避世界,也需要资格。
社会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坚硬和复杂。他感觉自己像一个从旧书里掉出来的、字迹模糊的字符,被错误地粘贴在了这个一切向“钱”看的崭新页面上,荒诞,突兀,且毫无意义。
**那怎么办?**
他比以前更加迷茫。但活下去的本能,推着他做出最现实的选择。
几天后,吃过晚饭,他看着父母担忧又不敢多问的眼神,低声说:
“……那继续上学吧。”
他回到了既定的轨道,只是胸膛里那颗心,变得更加空洞。他学会了隐藏,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正常”。
**他只是在这场漫长的成长里,提前弄丢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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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