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之间》第三章:洪流
时间像脱缰的野马,一头撞进了九十年代末。香港和澳门回归的欢庆标语还没完全褪色,另一种更躁动、更喧嚣的“新世代”已经像潮水般淹没了小镇的大街小巷。
街头巷尾,如同雨后蘑菇一样冒出来的,是霓虹闪烁的**网吧**和烟雾缭绕的**游戏厅**。它们成了新的青春黑洞,散发着无法抗拒引力。
“放学‘星际’走起啊!我今天非要练成‘小狗变飞龙’!”同桌阿健用胳膊肘捅了捅李明堃,眼睛盯着黑板,嘴里却发出“滋滋”的模拟激光枪声。
“不了,我……”李明堃话还没说完,下课铃就像发令枪一样炸响。
“冲啊!占机子去!”阿健一声怪叫,抓起书包就往外窜。
瞬间,整个班级像炸开的马蜂窝,一群半大的小子呼朋引伴,嗷嗷叫着涌出教室,汇入其他班级同样兴奋的人流,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向那些光线昏暗的巢穴。
李明堃被裹在人群里,身不由己地向前移动。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莫名的焦灼和兴奋。
他最终还是跟着阿健进了那家名为“未来时空”的网吧。推开厚重的、遮光的门帘,一股混杂着烟味、泡面味、汗味和机器热气的、难以形容的“未来”气息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
昏暗的灯光下,一排排大脑袋的CRT显示器发出幽蓝的冷光,映照着一张张年轻却亢奋得有些扭曲的脸。
“爆了爆了!裁决!我靠!发财了!”角落里一个瘦高个猛地跳起来,疯狂地拍打着油腻的桌面,引得周围一阵羡慕的惊呼和叫骂。
“Fire in the hole!”、“A点A点!狙他!漂亮!”粗粝的游戏音效、键盘鼠标的噼啪声、少年们激动的叫骂和欢呼,像一首混乱又亢奋的交响乐,震得地板都在嗡嗡作响。
阿健轻车熟路地开了两台机子,扔给李明堃一瓶健力宝:“快点!《传奇》!我今天要冲22级!”
李明堃坐在塑料椅子上,椅子腿有些不平,晃晃悠悠。他熟练地开机,登录游戏,屏幕上出现那个穿着布衣、手持木剑的小人。阿健的角色已经挥舞着青铜斧在砍半兽人了。
“愣着干啥?打怪啊!那边!那边有只多钩猫!”阿健眼睛死死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嘴里不停地指挥。
李明堃操控着他的角色,笨拙地砍向那只猫。屏幕上的小人动作僵硬,几下才砍死一只。爆出几个金币和一瓶小量金疮药。
“捡啊!笨蛋!”阿健喊道。
李明堃按下快捷键,捡起东西。但他的角色却常常呆呆地站在原地,与周围屏幕上那些疯狂砍杀、激烈交战的画面格格不入。他看着阿健因爆出一把修罗而兴奋地拍桌怒吼,又因为行会战失败而面红耳赤地和隔壁机子的人对骂,只觉得一种巨大的**疏离**感。
这喧闹的激情、这虚拟的刀光剑影、这屏幕上升级的光芒,丝毫无法填补他内心的那个黑洞,反而让他更觉空洞。他觉得自已像个蹩脚的观察者,冷眼看着一场与自己无关的盛大狂欢。
“喂,明堃,你梦游呢?血掉了!”阿健推了他一把。
“哦。”他赶紧操作人物喝下血瓶。
“没劲。”阿健撇撇嘴,注意力又回到自己屏幕上,“跟你玩真没劲,像个木头人。”
有一次,在等待游戏加载那缓慢的进度条时,他的目光百无聊赖地扫过网吧斑驳的、贴满了各种游戏海报的墙壁。一张被《半条命》海报覆盖了半边的《星际争霸》宣传画角落,有一个**线条凌厉、色彩刺眼的红色图案**一闪而过,像一朵扭曲的花。
他觉得有点眼熟,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但还没等他看清,阿健就大叫起来:“加载好了!冲啊!去祖玛阁!”
嘈杂的环境和同伴的催促让他无暇深究,那一点疑惑很快便被更喧嚣的声浪所淹没。
还有一次,他看到班里一个很潮的男生穿着一件黑色的T恤,背后印着一个类似的、颇具冲击力的**红色图案**,在人群中格外显眼。几个男生围着他啧啧称奇。
“这啥标志?挺酷啊!”
“不知道了吧?”那男生得意地扬起下巴,“‘黑暗神殿’乐队的新Logo,牛逼吧?”
“牛逼!”
李明堃看着那图案,心底那股莫名的熟悉感和一丝说不清的不安又浮现出来。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走开。**这些符号如同幽灵般,在他未曾留意的生活背景板里时隐时现,与他内心深处那个冰冷的烙印遥相呼应,却又被更喧嚣的声浪所淹没。**
港台文化乘着东风强势登陆,带来了另一种躁动。录像厅里,《古惑仔》系列循环放映。
“操!浩南哥太帅了!”阿健学着电影里的样子,用手指比划着砍刀,嘴里叼着根牙签,“以后我就跟我大哥混了,义字当头!”
“你有个屁的大哥。”旁边有人嘲笑。
“你懂什么!这叫气势!”阿健不服气地梗着脖子。
空气里偶尔会飘过一丝真实的血腥味。隔壁班有两个男生因为争抢“小结巴”动了刀子,一个手臂挂了彩,另一个被学校记了大过。模仿来的暴力躁动,在青春的荷尔蒙里悄悄发酵。
每个人的裤腰带上,似乎都别着一个收音机,耳机线像某种秘密的生命线,隐秘地绕过校服。里面流淌着爱得死去活来的情歌和节奏躁动的舞曲。女生们下课聚在一起,小声哼唱着“吻别”,交换着明星贴纸。
李明堃也有一台旧的随身听。他听着那些旋律,却总觉得隔着一层膜。那些撕心裂肺的情歌,无法触动他;那些动感十足的舞曲,也无法让他兴奋。他的烦恼,比“那些花儿”更深沉,更无解,像一块沉在心底的巨石。
三年高中生活,就在这巨大的、令人眩晕的喧嚣和快速的迭代中,被**浑浑噩噩**地裹挟着过去了。快得让人来不及思考,快得让那些深藏心底的疑问暂时被喧闹压下。
直到临近毕业,狂欢的浪潮暂歇,水下嶙峋的礁石才猛地显露出来,冰冷而坚硬。
**抉择**的时刻,到了。
身边的同学们迅速分化,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飘向截然不同的未来。
“我验上了!”体育委员大刘兴奋地挥舞着通知书,“去部队!哥们以后就是最可爱的人了!”
“恭喜啊!”一群人围着他道喜。
更多的人早已无心向学,聚在台球室或游戏厅里。
“我爸说让我跟他朋友学开车,以后跑运输,挣钱!”
“我呢,估计去我舅的厂子里先干着,学点技术再说。”
还有的,偷偷尝了禁果,在早恋的青涩与苦涩中,提前预演着成年人的悲欢。教室角落里,一个女生趴在桌上小声啜泣,听说她和男朋友分手了,因为男孩家里要他早点出去打工挣钱。
热闹突然退场,只剩下李明堃一个人,被留在安静的、弥漫着粉笔灰和离别气息的教室中央。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攫住了他。
同学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谈论的话题已经变成了现实得刺人:
“听说王胖子他爸做生意发了,在市中心买了套大房子!”
“还是学计算机有前途,以后是高科技时代!”
“学啥计算机,学费死贵。要我说,学修车实在,哪都缺不了。”
“我爸给我找好关系了,进电力局,先当合同工。”
他们的眼睛里闪烁着对物质最直白的渴望,精心规划着一个“金光闪闪”的未来蓝图。那些关于“分数”、“大学”的讨论,被“关系”、“门路”、“挣钱”所取代。
只有李明堃,像个异类,一个沉默的旁观者。他插不上话,也无法被那种赤裸的热情所感染。他脑子里盘旋的,依旧是那些“没用”的问题:
“考不上大学该怎么办?”——这关乎生存,冰冷而具体。
“以后要做什么?”——这关乎方向,一片迷雾。
但更深处的诘问,如同背景噪音般日夜不息,此刻愈发清晰:“**人总是要活着,可活着难道就只是为了挣钱吗?**”
“**如果生命的终点是确定的消亡,那这个过程,它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宏大时代叙事下的个人,被一种更具体、更庞大的虚无感击中。游戏的刺激、港台的流行曲、同学的现实规划……所有这些喧嚣的碎片,都无法拼凑出一个能让他安身立命的答案。相反,它们像一面面镜子,照出他的无所适从。
他就像站在一条汹涌奔腾的河流中央,看着周围的人都在奋力向某个明确的彼岸游去,只有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向何方,甚至怀疑是否所有的彼岸都只是幻觉。他感到的不是水流的力量,而是四周**巨大的、无声的推力**。时代的洪流浩浩荡荡,推着他不得不向前走。
高中毕业照的那天,喧闹得像一场廉价的狂欢。同学们穿着租来的、不合身的西装或裙装,互相在纪念册上写下言不由衷的豪言壮语或矫揉造作的伤春悲秋。
“苟富贵,勿相忘啊!”
“一定常联系!”
“祝你前程似锦!”
李明堃推着那辆叮当作响的自行车,车后座上捆着自己用了三年的、刻满了“早”字和莫名划痕的桌椅,像一个提前卸妆的演员,默默地、悄然无声地离开了这片喧嚣。他没有参与合影,仿佛他的存在,本是这场青春大戏里一个无关紧要的、可以随时被抹去的背景板。
夜晚,他独自一人又回到了学校。白天的喧闹散尽,校园空旷得有些陌生。他躺在空旷的操场草坪上,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混在一起。这是三年来从未有过的寂静,只有风吹过草尖的微响和浩瀚星空无声的、冰冷的注视。
他望着那些亿万光年外的、持续爆裂死亡的冰冷光点,感到的不是渺小,而是彻底的**失重**。他的未来,像一颗坠入虚无的尘埃,找不到任何可以附着的支点,飘向未知的黑暗。
高中生活结束了,他对人生意义的拷问,却进入了更深的、看不到光亮的死胡同。脚下的土地似乎都在那无声的洪流冲刷下,变得松软、流失。
他闭上眼睛,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游戏厅的喧闹、录像厅的刀剑交鸣、和同学们关于“钱途”的激烈争论……所有这些声音汇聚在一起,变成一股巨大的、轰鸣的噪音,裹挟着他,冲向一个他全然未知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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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