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之间》第四章:地下三层
大学图书馆的窗户明亮干净,窗外是郁郁葱葱的树木和抱着书本匆匆走过的学生。李明堃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西方哲学史》。教授抑扬顿挫的讲课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那些关于“存在”、“意义”、“本体”的词汇,像一群绕着他脑袋飞旋的蜜蜂,嗡嗡作响,却找不到落脚的蜜源。
他盯着书页上康德那张严肃的脸,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头顶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这句话。窗外,一个穿着橙色马甲的环卫工正佝偻着腰,吃力地清扫着落叶。他的动作缓慢而重复,像一台上紧了发条的陈旧机器。
**“这一切,和我苦苦追寻的‘答案’,到底有什么关系?”**
这个念头像一颗有毒的种子,在他荒芜的心田里猛地破土而出,瞬间疯长,缠绕勒紧了他的喉咙,让他几乎喘不过气。黑板上的公式、图书馆里的藏书、教授们的宏论……所有这些,仿佛都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毛玻璃。他看得见,却摸不着,更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上学,对未来没有意义。**
他“啪”地一声合上书,巨大的声响引得旁边几个学生不满地瞥了他一眼。他毫不在意,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光滑的地面上刮出刺耳的噪音。他头也不回地冲出图书馆,阳光刺得他眼睛发疼。
第二天清晨,室友们还在熟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李明堃悄无声息地爬下床,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旧信封,里面是父母东拼西凑、尚未缴完的学费。信封沉甸甸的,烫得他手心发疼。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承载着无数人梦想的象牙塔,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背起那个洗得发白的旧背包,离开了军事化封闭的黄海学院。他用这笔承载着血汗与希望的钱,买了一张轮渡票,目的地:一个陌生的沿海城市。他要去购买另一种“教育”——**社会的教育,真实的痛苦**。
**第一课:青岛,卖书与推销**
客船把他吐在了弥漫着海腥味的青岛。高楼大厦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光,行色匆匆的路人表情冷漠。
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栈桥附近摆摊卖盗版书。一个满脸精明的中年男人递给他一个马扎和一摞书:“一天二十,管顿午饭。卖得多有提成。机灵点,城管来了就跑,书丢了从你工钱里扣!”
于是,在毒辣的日头下,他守着一个寒酸的小地摊,看着那些包装花哨、印刷粗糙的《成功学》、《炒股秘籍》、《职场厚黑学》。海风吹来,带着咸湿的凉爽,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焦灼。
“老板,这书怎么卖?”一个游客模样的人拿起一本《如何快速致富》。
“十……十五块。”李明堃有些结巴。
“十块卖不卖?”
“这……”
“不卖算了。”那人扔下书就走。
一整天,问的人多,买的人少。更多的是无视,是嫌弃的眼神,是城管来时狼狈地卷起书摊疯狂逃窜的狼狈。汗水湿透了他的后背,又被海风吹干,留下一层黏腻的盐渍。
晚上,中年男人叼着烟过来数了数剩下的书,撇撇嘴:“就卖出去三本?啧,给你十块,爱干不干。”
李明堃攥着那十块钱,喉咙发干:“老板,说好二十……”
“说好?我说好的是你得把书看好!今天差点让城管抄了,知不知道?!”男人吐出一口烟圈,不耐烦地挥挥手,“明天还想干就早点来!”
他最终没再去。他找到了一份“更有挑战”的工作——推销员。
“我们的产品是高科技纳米滤水器,健康饮水,关爱家人!”狭窄的办公室里,一个穿着不合身西装的经理唾沫横飞地对着几个像他一样的年轻人进行培训,“敲开门,就要拿出自信!声音要洪亮!脸皮要厚!被拒绝了怎么办?下一个!总有一个傻…咳咳,总有一个需要它的客户!”
经理发给他们一叠宣传单和一个沉甸甸的、看起来廉价的滤水器样品。
接下来的日子,是无休止的爬楼、敲门、被拒绝。
“咚咚咚。”
“谁啊?”门开一条缝,后面是警惕的眼睛。
“您好,我们是……”
“不需要!”门“砰”地一声摔上,带起的风吹散了他额前的头发。
“咚咚咚。”
门开了,一个老太太看着他。
“阿姨,您好,我们公司搞活动……”
“啥?滤水器?俺们家自来水挺好!走走走!”老太太直接关上了门。
“咚咚咚。”
这次门没开,只有一声粗暴的吼声从里面传来:“滚!再敲报警了!”
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涩得发疼。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一天下来,嗓子冒烟,笑容僵在脸上,手里的样品重得像个耻辱的象征。
一个月后,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去领工资。
办公室门口围了好几个人。那个西装经理不见了,只有一个哭丧着脸的秘书。
“老板跑了……工资?我找谁要去啊我!”秘书带着哭腔喊道。
绝望,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李明堃。他不仅没挣到钱,连来时的路费都快花光了。尊严?那东西早在无数次摔门声中,被碾得粉碎。
**第二课:非典时期的保安**
转眼到了2003年。空气突然变得紧张起来。电视里、广播里,到处都是关于“非典型肺炎”的新闻。人们戴起了口罩,行色更加匆匆,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恐惧。
景区的人一下子变得稀稀拉拉。为了有口饭吃,他在一个海滨景区找了份保安的工作。
发制服那天,管后勤的老头扔给他一套浆洗得发硬、散发着消毒水味道的蓝色制服,尺寸明显大了一号。
“穿上吧,小伙子。现在这情况,有活儿干就不错了。”老头嘟囔着,“戴上口罩,勤洗手,听见没?”
于是,他穿着那套晃晃荡荡的制服,戴着厚厚的口罩,每天站在空荡荡的景区门口,看着寥寥无几、眼神惶恐的游客。海风依旧吹着,却带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他的工作变成了测量体温、登记信息,偶尔劝阻那些想摘下口罩拍照的游客。
一天,队长把他叫进办公室。队长桌上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空气浑浊。
“明堃啊,”队长吐出一个烟圈,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现在这情况你也看到了,没生意,鸟都不拉屎。公司困难,得裁人。你呢,今天收拾一下,回家吧。啊?给你多结半个月补助。”
李明堃愣住了,像被当头打了一棒,下意识地问:“王队……别的保安,他们……没走啊?”
队长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随即被一种理所当然的表情覆盖,他又吸了一口烟,慢悠悠地说:“他们是本地的。家在这儿。你是外地的,没办法,要裁肯定先裁你们外地的。理解一下公司困难嘛。”
“外地”。
这两个字,像两把冰冷的、生了锈的锉刀,慢慢地、狠狠地,将他最后一点可怜的侥幸和残存的尊严,磨得粉碎。
他攥着那点微薄的、带着屈辱意味的补助,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回那个承载着他所有失败记忆的家?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邻居怜悯又带点嘲弄的眼神,父母欲言又止的叹息。
不。他不能回去。
他几乎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冲到火车站,买了一张最快出发的北上的车票。目的地:北京。他听说那里很大,非常大,能容得下所有梦想和野心。而他,只是想去那里找一个最阴暗的角落,能容身、能吃饭,就行。
**第三课:北京,地下三层**
首都的繁华,像一场盛大而冰冷的灯光秀,他是站在最边缘阴影里的看客,光芒刺眼,却与他无关。一下火车,庞大的人流立刻就把他吞没了。每个人都行色匆匆,目标明确,只有他,像个无主的孤魂,漫无目的地飘荡。
最大的难题,像一堵冰冷的墙,瞬间立在他面前:**住**。
中介玻璃门上贴着的租房信息,后面的零多得让他眼晕。
“地下室?有啊!便宜!一千二一个月,押一付三!”一个翘着二郎腿的中介小哥上下打量着他,报出的价格像一颗子弹。
李明堃倒吸一口冷气,声音干涩:“……还有……更便宜点的吗?能住就行”
小哥嗤笑一声,指了指远处:“去那边胡同里问问吧,也许有床位。”
最终,在一个破旧得快要拆迁的小区最深处,他找到了一个入口。门口挂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木牌:**地下旅社,住宿便宜**。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扑面而来——像是**霉味、消毒水、劣质油烟、尿臊味,还有无数人喘息形成的浑浊味道**混合在一起,沉重得几乎能压垮胸膛。
顺着狭窄、潮湿的楼梯往下走,一步,两步,三步……光线迅速变暗,仿佛一步步踏入地底深处,远离人间。墙壁摸上去是湿滑粘腻的。
老板娘是个胖胖的中年妇女,正就着昏暗的灯光看电视,头也没抬:“长租短租?”
“长……长租。”
“三百一个月,押一百。公用厕所水房在尽头。月付。”她扔过来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B13号。”
通道狭窄而曲折,头顶是裸露的、滴着冷凝水的管道。两旁是密密麻麻的房门。孩子的哭闹、夫妻的争吵、电视机聒噪的声响、打工者疲惫的鼾声和呻吟,透过比纸还薄的隔板清晰传来,构成一曲地下生活的、永不停歇的交响乐。
他找到B13,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房间小得可怜,只能放下一张窄小的行军床和一张摇摇晃晃的破桌子。墙上满是污渍和涂鸦。一股浓郁的霉味和前任住客留下的说不清的味道充斥其中。他躺上去,脚甚至无法完全伸直,只能蜷缩着。头顶那盏低瓦数的白炽灯,发出永恒惨白的、毫无生命力的光。这里,没有白天黑夜。
**第四课:群演与道具**
工作依旧难找。他最后跟着一个同样住地下的“老北漂”,摸到了怀柔的影视基地。
那里就像一个巨大的、光怪陆离的集市。无数像他一样的人,形容枯槁,眼神里混合着麻木和一丝残存的渴望,挤在一起,等着被挑选。
一个副导演叼着烟,拿着喇叭走出来,用挑选牲口般的眼神扫视一圈,然后不耐烦地吆喝一嗓子:
“再来十个鬼子!剃光头的优先!”
“宫女儿还缺五个!长得周正点的!”
人群立刻像被鞭子抽打的羊群,嗡地一下涌上去,疯狂地举手:“我!我我我!”
“导演看我!我演过鬼子!”
“我便宜!五十就行!”
李明堃被裹挟在其中,也被选中过几次。穿上那脏兮兮、散发着汗臭的鬼子军装,手里拿着道具枪,在尘土飞扬的场地上跑来跑去,听着导演的怒骂:“那个谁!你他妈死得像点样!会不会演戏!二十块钱一天雇你都嫌多!”
管一顿寡淡得几乎看不见油花的盒饭,演一天戏据说能给一百块钱。但等到发钱时,工头会毫不客气地扣掉二十块的“住宿管理费”——尽管他们睡的是四面透风、几十人一间的破旧工棚。
后来,因为他看起来还算老实可靠,找了个相对“稳定”的活儿——在剧组里**收拾道具**。这让他有机会近距离看到这个光鲜行业的B面。
一天,他正忙着清点一堆刀剑道具,看到一个穿着华丽古装、妆容精致的女孩,独自躲在一個堆满杂物的角落,肩膀微微抽动。他认得她,是戏剧学院毕业的,在戏里是有台词的角色。
他犹豫了一下,递过去一包纸巾:“你……没事吧?”
女孩 startled,抬起头,眼圈是红的,精心描绘的眼线有些花了。她看清是他,勉强笑了笑,接过纸巾:“谢谢。”
“怎么了?”李明堃问,“戏不是拍得挺顺利吗?”
女孩擦了擦眼角,笑容苦涩:“顺利?呵……”她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被人听见,“就因为刚才那场戏,台词说慢了两秒,被副导演指着鼻子骂了十分钟,说我浪费大家时间,说我这脸这演技,要不是……要不是……”她顿住了,没再说下去,只是眼神更加空洞。
“你不是科班出来的吗?这么漂亮,怎么……”李明堃不解。
“科班?漂亮?”女孩嗤笑一声,笑容里全是疲惫和无奈,“在这里,最不值钱的就是科班和漂亮。得有关系,得……‘会来事’。”她凑近一点,声音更低,带着一丝嘲讽,“潜规则呗,你们群演不懂。我们这种有几句台词的,一天也就二三百,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比不上你们‘轻松’。”
“上那么多年学,这么辛苦,有什么用?”李明堃喃喃道,像是在问她,也像是在问自己。
“有什么用?”女孩眼神飘向远处被众人环绕、坐在遮阳伞下的男女主角,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很多时候不是你演得好、有能力就能红。我……我想回家了,累了,不想再耗在这儿了,不想再去碰那些……脏东西。”
这句话,像一颗冰冷的种子,掉进了李明堃早已荒芜的心田。
**第五课:送水与收破烂**
他还在北京送过水。扛着沉重的水桶,一步步爬上没有电梯的老旧居民楼。汗水浸透了工作服,肩膀被勒出深红的印子。
“怎么才来?快点快点!等着喝水呢!”客户不耐烦地催促。
“不好意思,电梯坏了……”
“那是你的事!赶紧的!”
他也收过破烂。推着吱呀作响的三轮车,走街串巷。
“收——废品嘞——!”他的吆喝声淹没在城市的喧嚣里。
大妈大婶们会拿出积攒的纸箱和瓶子,仔细地讨价还价。
“小伙子,多给五毛呗?”
“阿姨,这纸板现在降价了……”
“不容易啊……”大妈看着他晒得黝黑的脸,叹口气,最终还是把纸箱给了他。
两年时间,地下三层的潮湿和绝望,似乎沁入了他的骨头缝里。他认识了一些“朋友”。
隔壁房间的小王,是个瘦小的年轻人。一天晚上,他疯狂地敲开李明堃的门,眼睛通红,手里攥着一把皱巴巴的假币。
“完了……全完了……”小王声音颤抖,带着哭腔,“我攒了一年的钱……他们说这是最新版的,能以假乱真……我去买烟,人家一下就……就报警了……钱没了……全没了……”他蹲在墙角,像条被抛弃的狗,失声痛哭。
另一个“朋友”,是同屋的一个画家。他总是神神秘秘,面色苍白,画一些扭曲阴暗、让人看不懂的画。有一天晚上,他凑到李明堃床边,眼神兴奋得有些不正常,递过来一小包用锡纸包着的、五颜六色的药丸(摇头丸)。
“试试?”画家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诱惑,“‘彼岸天’的好货,爽得很,吃了它,啥烦恼都没了,能看到……看到终极的美!”
李明堃看着对方那张因兴奋而扭曲的脸,感到一阵恶心和深刻的恐惧。他默默接过那包药丸,等画家转身,立刻把它扔进了角落里肮脏的、散发着馊味的垃圾桶。
没过几天,那个画家突然消失了,行李都没拿全。同住的人低声议论,语气里带着一丝诡异的羡慕和神秘:
“走了,人间蒸发了。”
“说是被‘彼岸’的人接走了……”
“**听说那边根本没有痛苦,只有你想都想不到的……终极的自由。要什么有什么。** 一步登天喽,快活似神仙……”
“彼岸”。
这个词,像地底渗出的寒气,让李明堃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他想起少林寺外那些神秘的传单,想起地下三层那些关于“极乐世界”、“快活去处”的模糊传闻。他只觉得一种巨大的、无形的、粘稠的黑暗之物,正潜伏在这座光鲜城市的最高楼和最底层, simultaneously,贪婪地吞噬着那些和他一样迷茫、痛苦、挣扎的灵魂。
他发现这个巨大的城市就像一个光怪陆离的熔炉,所有的人都在里面挣扎、变形、异化。**“都是为了生存”**,这句话成了所有荒诞、丑陋和绝望行为的最好注脚。
但他适应不了。那个漂亮女演员说“我想回家”时疲惫而绝望的眼神,反复在他眼前出现。
累了。他真的累了。
地下三层没有答案,只有无休止的生存挤压和更深的精神沉沦。他像一只在黑暗地底爬行了太久的虫子,翅膀退化,眼睛畏光,开始无比渴望地面上哪怕一丝微弱的阳光,哪怕是家乡那种带着池塘淤泥味的、却曾让他感到过温暖的光。
**他想回家了。**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野草般疯长,再也无法遏制。他拿出最后几张皱巴巴的零钱,走向那个公用电话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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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