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之间》第五章：软柿子

北京地下三层的阴冷和霉味，像是渗进了骨头缝里，即使踏上故乡熟悉的、带着尘土味的水泥路，也久久挥之不去。李明堃回来了。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野狗，拖着一个磨破了角的破行囊，里面塞着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和一颗被现实反复捶打后千疮百孔的心。

小镇的空气似乎凝滞了，阳光都比别处显得灰扑扑的。街坊邻居碰见了，点点头，眼神却飞快地滑开，那里面藏着的东西，比地下三层的寒意更刺人——是怜悯，是审视，更是一种无声的审判：看，那个在北京混不下去的回来了。

“明堃回来啦？挺好的，挺好的……回来安稳。”邻居张婶嘴上说着，手里的毛活不停，眼睛却在他空瘪的行囊上打了个转。

“嗯，张婶，回来了。”李明堃含糊地应着，加快了脚步，只想快点躲回那间同样灰暗的老屋。

**失败者**的标签，不用谁刻意去贴，就像空气里的灰尘，自然而然地就落满了他全身，烫得他无处遁形，抬不起头。

生活这只粗糙的大手，推着他踉跄前行。

相亲。见面，尬聊。女方上下打量他，目光像秤一样掂量着他的家世、工作和那点所剩无几的精神气。

“听说你……之前在北京？”

“嗯。”

“做什么大生意呢？”

“……瞎混。”他喉咙发干。

介绍人后来传话：“人家姑娘说，看着太闷了，没啥大出息。”

终于相中一个，也是个老实巴交的姑娘，看中他眼底那点还没完全磨灭的善气。凑合着，成了家。家里老屋隔出一小间，摆上张新打的双人床，就算新房。

得活下去。得让家里碗里多见点油腥。

他盘下临街一个巴掌大的小铺面，卖点烟酒副食。每天天不亮就去批发市场，蹬着那辆二手三轮车，和一群精明的二道贩子抢最新鲜便宜的菜，顺带给自己的小店进货。

“李老板，今天黄瓜咋样？”

“还行，就是价咬手。”他学着别人讨价还价，却总显得底气不足。

“嘁，穷讲究啥，差不多得了。”批发商不耐烦地挥挥手。

白天守店，妻子搭把手。晚上，他把批发来的水果搬到夜市摆摊。

“西瓜！保甜沙瓤的西瓜！”

“橘子便宜了啊！”

他扯着嗓子喊，声音淹没在更大的喧嚣里。城管来了，他得跟着人群慌里慌张地收摊，蹬着三轮车躲进小巷，心脏砰砰直跳，像做贼。

凌晨三四点，又得爬起来，去抢批发市场最后一批处理的尾货。

身体累得像散了架，每一个关节都在呻吟。但看着妻子偶尔能割上一小条肉，炒菜时油放得多了一点，看着孩子捧着肉碗时眼里亮起的光，他觉得值。那点微末的幸福感，像黑夜里划燃的一根火柴，光亮微弱，却足以慰藉片刻。

他牙关咬得死紧，一分钱恨不能掰成两半花。烟戒了，酒也极少碰。就这样，硬是靠着一身瘦骨头，从牙缝里，从汗水里，一点点往外抠。

几年下来，竟然真让他抠出了一小沓积蓄。藏在床底旧鞋盒的最底下，用油纸包了好几层。钱不多，但捏在手里，沉甸甸的。那是他全部的希望，是黑夜里好不容易攒下来的一点光，照亮着看似有望的、卑微的未来。

就这点光，到底还是引来了嗅着味儿的豺狼。

一天，一个穿着西装革履、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男人走进他的小店，买了包烟，递过来一张名片。

“李老板？久仰久仰。我是‘宏图资本’的项目经理，姓钱。”男人笑起来，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

“啥事？”李明堃擦着柜台，没什么热情。

“哎，我看李老板你是个实在人，守这么个小店，屈才了啊！”钱经理凑近一点，压低声音，“兄弟我手头有个好项目，稳赚不赔，就是启动资金差点火候，想找几个信得过的合伙人。怎么样，有兴趣了解一下？”

李明堃下意识想拒绝。但对方的话像带着钩子。

“啥项目？”

“高科技！绿色能源！国家扶持！”钱经理唾沫横飞，一套套说辞天花乱坠，“投五万，三个月回本，半年翻番！我们都是签正规合同的！你看，这是项目计划书，这是营业执照复印件……”

那叠印刷精美的纸张，那些听不懂但感觉很厉害的术语，那份看起来无比正规的“合同”，还有钱经理嘴里那个“金光闪闪”的未来，像一层层迷魂药，熏得李明堃头晕目眩。

他犹豫了。看看这逼仄的小店，想想每天起早贪黑的辛苦，再摸摸鞋盒里那点血汗钱……一个声音在他脑子里叫嚣：万一呢？万一成了呢？就能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了，就能彻底翻身了！

贪婪和焦虑，压倒了本就脆弱的警惕。

他甚至偷偷去信用社，以小店为抵押，又贷了一笔款。

把钱交给钱经理的时候，对方用力握着他的手：“李老板！有眼光！你就等着数钱吧！”

那一刻，他仿佛真的看到了光明的前景。

然后，人就消失了。电话打不通，公司地址是假的。那叠精美的文件，成了废纸。

债，如山一样，轰然塌下，将他彻底埋了进去。抵押贷款到期，信用社催缴的电话一个接一个。

最先上门的是豹哥他们。不是想象中凶神恶煞、喊打喊杀的打手。是三个穿着紧身T恤、露出胳膊上青郁郁纹身、开着黑色路虎车的男人。他们甚至看起来很“客气”。

为首的豹哥，剃着青皮头，脖子上一根小指粗的金链子，慢悠悠踱进小店。店里还有两个买酱油的老太太，见状赶紧缩着脖子走了。

豹哥的手指划过货架，弹了弹上面的灰，又拿起一包中华烟掂了掂。

“李老板，生意不错啊。”他声音不高，带着点懒洋洋的腔调。

李明堃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手心瞬间冒出冷汗。“豹…豹哥…您怎么来了？抽…抽烟……”他手忙脚乱地去拿那包烟。

豹哥摆摆手，没接。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着他，像在欣赏一件即将到手的猎物。

“听说，最近手头挺紧啊？”豹哥笑了笑，那笑意却没到达眼底，“信用社那帮孙子，催起债来可不讲情面。”

“是…是…豹哥，再宽限几天，我一定…我想办法……”李明堃的声音发干，带着颤音。

“宽限？”豹哥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突然伸出手，**用掌心不轻不重地拍打着他的脸颊**。那动作，轻柔得近乎侮辱，像在逗弄一条狗。“明堃啊，”他语调亲昵，眼神却冷得像三九天的冰碴子，“哥跟你说，这柿子吧，捡软的捏，它手不疼。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那目光，像是在掂量一件货物的价值，计算着能榨出多少油水。

“白纸黑字，这钱你得认。对吧？”豹哥凑近，一股混合着烟臭和口香糖薄荷味的氣息喷在李明堃脸上，“街上人多眼杂，闹起来，对你不好，对你老婆孩子影响更不好。走，旁边馆子，哥跟你‘好好聊聊’，给你指条明路。”

根本不容拒绝。两个小弟一左一右，几乎是“搀扶”着把他带出了小店，推进了路边一家油腻腻的小炒馆子。

餐馆角落里，空气粘稠得让人窒息。油烟糊在墙壁上，经年累月，变成了黑褐色。

“就…就这么多了…”李明堃掏空所有口袋，连毛票和硬币都推了过去，堆在油腻的桌子上。那是他准备第二天去进货的全部货款。

豹哥瞥了一眼那堆零钱，嗤笑一声，对旁边的小弟扬了扬下巴。小弟上前，面无表情地将所有钱扫进一个准备好的布袋里。

“这点？”豹哥吐出一个烟圈，慢悠悠地说，“利息的零头都不够啊，明堃。上边催得紧，别让哥难做。”

他使了个眼色，另一个小弟拿出一张纸，拍在桌上。是那份他签了字画了押的借款合同，旁边还有一个打开的红色印泥盒，那颜色像一摊刚刚凝固的血。

“按个手印，哥帮你再缓几天。不按嘛……”豹哥顿了顿，目光飘向窗外实验小学的方向，此时正好响起放学铃声，“听说你儿子，在实验小学三年级二班？叫……豆豆？挺机灵一孩子，小脸圆乎乎的，像你。”

一句话，像一把冰锥，瞬间刺穿李明堃的胸膛，抽干了他体内所有的力气和温度。挣扎、愤怒、辩白……所有情绪都被碾得粉碎。他像一具被掏空了内脏的皮囊，软在塑料椅子上。

他看着那抹刺眼的猩红，恍惚间，那红色**骤然扭曲、放大、变形**，仿佛拥有了生命，**化作一朵狞笑着的、线条冰冷僵硬的彼岸花**，那血色花瓣如同张开的巨口，要将他连同最后一丝尊严彻底吞噬。

他猛地闭眼，再睁开。幻觉消失，只剩下拇指上那粘稠、冰冷的触感，和桌上那摊如同罪证般的红泥。

然后，他颤抖着，伸出右手拇指，**屈辱地**，狠狠摁进那红泥里，再重重地、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般，盖在那张决定他命运的欠条上。

那个鲜红的指印，成了一个永恒的、擦不掉的耻辱烙印。（作者心声：这他妈的又是真事，你信不？）

**“软柿子”。**

这三个字，比拳头更狠，比冰水更凉，彻底浇灭了他心里最后那点挣扎的火星。他清晰地听见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彻底断裂了。

为了填这个永远也填不满的无底洞，他再次被抛入生活的漩涡，沉向更黑暗的深处。

听信一个老乡的蛊惑，带着仅剩的一点钱和借来的高利贷，跑去义乌合伙做小商品批发。结果碰上全球金融危机，订单锐减，仓库里压满了卖不出去的货，血本无归。

又被一个网上认识的“女友”骗去广西，说是有什么“国家秘密政策”的大项目，能快速翻身。到了才发现是传销窝点。他被打，被骂，被洗脑，差点把命丢在那里。最后是警方端了窝点，他才像条真正的丧家之犬，带着一身伤病和更深的绝望，逃回了老家。

好不容易，像蚂蚁搬家一样，一点点把豹哥那仿佛永远也还不完的利滚利的债还上，新的麻烦又会接踵而至。仿佛他的人生就是一个巨大的泥潭，刚挣扎着爬起一点，又会被无形的力量狠狠踩下去。

他感觉很累，从骨头缝里透出的疲惫。没有一天是为自己活的。每一天，都在挣扎，都在还债，都在为最基本的生存喘气。

**时间飞转，快得残忍。**

转眼间，日历翻到了**2025年**。他已入中年，**两鬓爬满了刺眼的斑白**，看人时眼神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怯懦和闪躲。

最爱他的母亲，在他最狼狈不堪的那几年，积忧成疾，撒手人寰。世上最后一个能无条件接纳他的港湾，也消失了。

黄昏。他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那个早已被填平、盖起了社区健身广场的地方。但在他眼里，那里仿佛依旧散发着池塘淤泥那种腐朽的、令人作呕的腥臭气息。

苦闷和窒息感如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他掏出那部屏幕碎裂的旧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他沟壑纵横、写满绝望与疲惫的脸。

他颤抖着，打开备忘录，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最后的诗句：

**点上一支烟**

**静静的看着它 燃烧自己**

**无论身在何处**

**要做的只是结束**

**从开始的那天**

**仅有一个疯狂的梦想**

**我喜欢烟 喜欢它独特的魅力**

**喜欢它淡淡的香味**

**喜欢它的燃烧 那飘散的样子**

**黑夜中闪烁的光**

**享受着牺牲的快乐**

**不需要理解 叛逆的个性**

**始终改变不了自己**

**顺其自然的看着一切不公平的批判**

**在自己的路上一直走下去**

**消失在这无尽的夜空中**

（作者心声：这首诗写了好久了，放这里吧！都是故事，你细品一下有没有同感！）

他不再寻找答案了。

又或许，他早已找到了答案：**活着，就是一场徒劳的受苦。**

绝望，像烧熔的、黑色的沥青，灌满他每一个细胞，凝固，封存。

**轻生**的念头，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甚至带来一种诡异的、冰冷的平静。

他翻遍所有口袋，找出最后一点零钱。用尽花呗最后一点额度，在街角小店买了一瓶最便宜的烈酒，仰头灌下大半瓶。灼烧感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却奇异地驱散了一丝寒意。

然后，他用手机软件，买了一张最近的前往上海的火车票。

他要去最高的地方，最后看一眼这个如此美丽、却又如此残忍的世界。

终结这“寻而不得”、满是屈辱的一生。

（作者心声：决定都是自己下的，一切都是自作自受，不要同情我，因为我马上要重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