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坛刚开封的桂花酿,稠得能掐出蜜来。御膳房后身的小院被高墙夹成一条细缝,风从缝口掠过,吹得檐下那盏孤灯晃个不停,影子便在地上跳起了碎步舞。烛焰每一次低头,都像在给这暗地里的“外卖分舵”打暗号——快跑,有人来了。
赵管事就是踩着影子的鼓点进的院。灯球提在他左手,右手负后,袖口露出半截银链子,那是内务府副管事才有的腰牌,一晃,冷光便像刀口舔血。院里原本忙得打转的几个小太监瞬间成了被按下暂停键的木偶,手里提篮、抹布、锅铲统统定格,大气不敢出。
张小鱼——如今得叫“小栗子”——离门口最近,反应也最快。腰弯得比往日还低三分,肩背拉出一条恭顺的弧线,心里却在飞速盘算: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且先稳住,再拖时间。
“赵公公夜巡辛苦。”他声音不高,却刚好让院子里每个人都听见,“小灶上煨着醒酒羹,公公若不嫌弃,先尝一口暖暖胃?”
赵管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灯球往前一探,光圈扫过墙角那只还咕嘟咕嘟冒热汽的砂锅,又扫过案板上码得整整齐齐的桂花糕。糕面金黄,细孔里凝着蜜珠,像撒了一层碎星子。灯影一晃,香气便顺着鼻腔直往天灵盖里钻。
“甜得发腻。”赵管事淡淡点评,却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太后近日脾胃弱,太医院嘱少食甘滋。你这羹……”
“回公公,太后的那份减了三分糖,添了陈皮末、山楂泥,微酸醒脾。”张小鱼接口极快,面上仍是恭恭敬敬,“小的是按《饮膳正要》新方调的,正要送慈宁宫试味。”
赵管事挑了挑眉,似乎没料到这小太监能把话说得滴水不漏。他抬手在空气里虚抓一把,指尖捻了捻,仿佛真抓住一缕香气,又轻轻弹开:“味倒是勾人。可惜——”他话锋一转,“宫里近日风言风语,说有人借‘试味’之名,行私售之实。小栗子,你可知罪?”
这一句像冰锥子扎进热油锅,院子里顿时“滋啦”一声,众人脸色齐变。小顺子手一抖,提篮险些落地;春桃攥紧了抹布,指节发白;来福更是腿肚子转筋,差点跪下去。
张小鱼却笑了,笑得比桂花蜜还甜:“公公明鉴。风言风语若能当刀,小的早被剁成馅儿了。既如此,不妨让小的自证清白。”
说着,他转身从案下抽出一只扁平木匣,打开,里头整整齐齐码着一沓小纸片——每张都是三寸宽、五寸长,抬头印着朱砂小楷:
【宫廷特供·甜品券】
下书品名、数量、领取时辰,背后还盖了御膳房库房小印。乍一看,竟与内务府的支领票根无异。
“回公公,凡有需求,皆凭券领取。券由御膳房统一编号,库房留底,每日核销。赵公公若要看账,这便是底根。”张小鱼双手奉上,指尖稳稳当当,连一丝颤都没有。
赵管事接过,指腹在票根上摩挲,纸张边缘微毛,显是日日翻检所致;墨迹浓淡不一,显非一日之功。票面最下角,还别出心裁地画了小图标:一朵桂花、一片枫叶、一只小鲤鱼,憨态可掬,倒比冷冰冰的官印多了几分活气。
“呵,倒像那么回事。”赵管事冷笑一声,“可咱家怎么听说,西六宫刘选侍昨夜用一方绣帕换了四块酥酪?绣帕也能当券?”
张小鱼心里一紧,暗骂刘选侍手快嘴更快,面上却愈发诚恳:“回公公,刘选侍那单确属特例。绣帕乃其亲手所绣,太后寿辰将至,选侍欲借此献寿。小的斗胆,暂收绣帕,作价折抵,已连夜登记造册,绣帕现封存于御膳房珍品柜,公公可随时查验。”
说话间,他又从袖中摸出一本薄薄小册,封面写着《特供甜品收支录》,翻开,一笔一画,时间、品名、数量、折算银两或物什,记得清清楚楚。刘选侍那栏赫然在列:绣帕一方,折银三钱,酥酪四块,盈余二分银,已入公账。
赵管事眯起眼,一页页翻过去,越看眉头越紧。账目之细,连每日损耗的糖霜、碎屑都记录在案,叫人挑不出半点毛病。翻到最后一页,一行小字映入眼帘:
【盈余银两,悉数购入西域琥珀糖,以备太后千秋宴。】
旁边还贴着一小片琥珀糖纸,金黄透明,甜香扑鼻。
“好,好得很。”赵管事合拢册子,眼底闪过一丝兴味,“如此看来,倒是咱家多虑了。”
张小鱼躬身:“公公体恤,小的惶恐。只是夜深露重,公公既要巡夜,小的也不敢久留。明日辰时,小的亲将账簿送至内务府,再请公公指点。”
赵管事“嗯”了一声,转身欲走,却又回头,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那只砂锅上:“羹不错,留一碗,咱家回头差人来取。”
“得嘞。”张小鱼脆声应下,心里却飞快盘算:这一碗羹送出去,明日便又多一条“内务府试味”的由头,正好把新研制的奶酥一并推出去。
赵管事终于走了,灯笼的光斑在墙上晃出一道冷白的弧,渐渐没入夜色。院子里静了片刻,随即爆出压抑的欢呼。
“栗子哥,神了!”小顺子激动得直搓手,“这都能圆过去!”
张小鱼长舒一口气,后背却已湿了一片。他摆摆手:“别高兴太早,赵公公可不是省油的灯。来福,你连夜去珍品柜,把绣帕取出来,换个普通锦盒装好,明早随账簿一起送;四喜,你再去御药房借两本空白簿子,咱们得做‘备份’;春桃,把砂锅里的羹分三份,一份送慈宁宫,一份送内务府,剩下那份……”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坏笑,“加双倍琥珀糖,送赵公公。”
众人齐声应下,小院再次灯火通明,人影穿梭。张小鱼站在灶前,舀起一勺桂花羹,金黄的糖丝在勺沿拉出一道晶亮的线。他眯眼望着那线,仿佛看见一条更长的、从御膳房蜿蜒至整个紫禁城的甜香之路。
院墙外,赵管事并未走远。他站在阴影里,指尖捻着刚才那张甜品券,轻轻一弹,纸角在风里打了个旋儿,像一只白蝶扑向灯火。
“小栗子,”他低声笑了笑,“咱家倒要看看,你这锅甜羹,到底能煮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