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初，天方蟹壳青，御膳房后的小院已灯火煌煌。灶膛里松柴噼啪，瓦甑白汽腾腾，混着桂花与牛乳的甜香，顺着墙缝一路飘到甬道尽头。张小鱼撸着袖子，鼻尖沁汗，正把最后一勺琥珀糖浇到桂花羹面上。糖汁遇冷，凝成金脆薄壳，轻敲即裂，脆声悦耳——他特意为赵管事做的“加料版”。
小顺子端着托盘，低声报数：“慈宁宫一份，内务府一份，赵公公一份，余下小盅八只，留给各宫跑腿的小子们垫肚。”张小鱼点头，顺手把三只空青釉小罐塞进春桃怀里：“里面兑了陈皮梅卤，谁喊口干就喝一口，解腻又提神。”
来福抱着一摞“账本”从暗门溜进来，额角青了一块：“御药房那老书办忒贼，非说旧簿子要留底，我好说歹说才匀出两册。”张小鱼翻开一瞧，纸色昏黄，边角卷翘，倒真像用了七八年。他满意地弹了弹纸：“成了，朱砂、印泥、私章都备齐，咱们给赵公公演一出全套。”
四喜蹲在地上，用炭条在鞋底画线路：“辰正一刻换岗，从西夹道进去最顺，御花园的赵队是我同乡，我让他把灯笼调暗半格，省得晃眼。”张小鱼笑骂：“机灵鬼，回头给你加鸡腿。”一句话把众人逗得轻笑，却不敢大声，怕惊了墙外早起的乌鸦。
卯末，天色由青转蟹壳红。张小鱼换了身崭新的石青短褂，领口袖口拿同色丝线暗绣小鲤鱼，远看不显眼，近看活灵活现。他把两本账簿用黄绫包好，外系红绦，绦尾坠一枚小小铜牌，牌面錾“御膳”二字——这是昨夜里用废铜片现锉的，权当防伪。小顺子捧着装羹的剔红食盒，来福提着装帕子的锦匣，一行人悄无声息地出了小院。
甬道狭长，晨雾未散，砖缝里渗着夜露。四喜打头，一路猫腰疾行，到西夹道口，果然见赵队正倚着宫墙打哈欠，见他们来了，抬手在帽檐上轻敲三下——暗号无误。四喜塞过去一包烟丝，赵队咧嘴一笑，灯笼往下一压，光线顿时暗了半截。
辰初，内务府后庑房。赵管事已端坐在案后，手边一盏浓茶，热气袅袅。案前空地上摆着一张紫檀小几，几上笔墨纸砚俱全，像等着考生入场。张小鱼心里暗笑：这阵势，倒比当年外卖站开晨会还隆重。
“赵公公早。”他趋前两步，双手递上黄绫包，“账目、券根、回执、盈余银两购置清单，俱在此处，请公公过目。”声音不高不低，恰让门外候着的两个小太监也听见——既是表清白，也是传风声。
赵管事“嗯”了一声，指尖挑开红绦，翻开扉页，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第一页赫然写着：
【四月廿六至廿八，共收甜品券一百零七张，折银四两六钱三分，耗糖八斤四两，耗牛乳十六斤，耗桂花三斤……盈余银三钱七分，已购西域琥珀糖一斤四两，现存御膳房珍品柜。】
再往后翻，每一笔都配有小楷旁注：
【刘选侍绣帕一方，折价三钱，酥酪四块，盈余二分银已入公账。】
【庆嫔打赏金锞子一锭，重五钱，折二十份雪花酥，盈余一钱银，已换蜜渍乌梅。】
字迹清秀，行列整齐，连碎糖渣损耗都记录在案。赵管事一页页看过，眼底那点审视被压下，指节在案上轻叩：“倒也细致。只是……”他故意拖长声调，“这西域琥珀糖，市价不菲，你小小太监，哪来门路？”
张小鱼早备下说辞，不慌不忙从袖中掏出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展开，竟是一张通关小票，上面盖着东直关税印，日期、斤两、银钱一一对应。“回公公，小的同乡有位兄长在东市胡肆跑商，专贩琥珀糖。小的以御膳房名义团购，比市价低一成，票根在此，公公可派人核查。”
赵管事接过小票，对着光瞧了瞧，水印、印泥俱全，挑不出毛病。他抬眼，第一次正正经经打量眼前这个笑起来带酒窝的小太监——年纪不过十七八，眼神却稳得像个老账房。
“好。”他合上账簿，语气听不出喜怒，“东西先留这儿，三日之内，咱家自会核实。若无虚，自当销案；若有虚——”他指尖在案上轻轻一划，紫檀木面顿时多了一道白痕，“宫里规矩，你是懂的。”
张小鱼躬身：“小的明白。”
赵管事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撇去浮沫，忽而话锋一转：“那桂花羹，可带来了？”
小顺子忙上前一步，揭开食盒。白汽升腾，甜香扑鼻，羹面琥珀糖壳在阳光下碎出七彩。赵管事拿银勺轻敲，壳裂，热香四溢。他舀一勺入口，眯起眼——甜而不腻，桂花清香裹挟着牛乳醇厚，尾韵竟带一丝微酸的陈皮香，恰好解了糖的黏腻。
“不错。”他淡淡评价，却忍不住又舀一勺。三两口下去，一盏羹见了底。他掏出手帕按了按嘴角，帕角绣着内务府暗纹，银线一闪即逝。
“羹留下，人去吧。”赵管事挥手，像挥退一只无关紧要的飞虫，“三日后再来回话。”
张小鱼退出庑房，阳光正好，照得石青短褂上的暗纹鲤鱼像要游起来。他长吐一口浊气，抬头望天，嘴角勾起——第一关，过了。
回御膳房的路上，四喜低声问：“栗子哥，真查起来怎么办？”
张小鱼眯眼笑：“账是真账，票是真票，糖也是真糖，怕什么？咱们只要稳住三日，足够把尾巴抹平。”
说话间，一只白鸽掠过宫墙，扑棱棱飞向远处。张小鱼望着鸽影，心里飞快盘算：下一批订单，该推新品“琥珀糖霜山楂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