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黑的一炷香时间,御膳房后的小院却亮得像烧透的窑。
松柴噼啪炸响,火星溅到张小鱼袖口,烫出一点焦香,他连拍都不拍,只盯着案板上那座逐渐成形的“牡丹”。
老钱头的擀面杖在空中抡出半圆,面皮翻飞,像雪片落在铜案。
每一片“花瓣”都擀得薄可透光,边缘再用剪刀细修,一抖,便是一层层起伏的波浪。
张小鱼接过第一片,指尖蘸了玫瑰酱,轻轻一抹,淡粉晕开,像晨曦透在瓷釉上。
“色重了。”他皱眉,转身把酱碗递给春桃,“再兑七分清水,要的是晨露未晞的粉。”
春桃应声,手腕一转,花瓣边缘便现出若有若无的浅晕,像少女第一次上胭脂。
灶口,四喜正把最后一块琥珀糖敲碎,碎屑落进铜锅,糖浆瞬间泛起金红色的涟漪。
他拿木铲搅动,糖浆拉出的丝在灯下闪成半透明,像一缕凝固的日光。
小顺子捧着竹筛奔进来,筛里躺着刚脱模的“玉兔”——一百八十只,只只拇指大,通体晶莹,尾巴处一点红,是拿朱砂笔点的“月宫印”。
他喘着气报数:“一百七十、一百七十一……还差九只!”
张小鱼抬眼,目光扫过角落那堆备用模,声音不高,却压得众人耳膜发紧:“继续注浆,一个不许少。少一只,就少一只手。”
众人噤声,只剩勺子碰锅沿的清脆。
卯时三刻,李公公的软轿落在院门外。
轿帘掀开,先探出一双嵌玉软靴,再是半张白净脸。
李公公背手踱进来,第一眼落在铜案上的“牡丹”——面胚已叠出三层,最外层花瓣正由张小鱼拿小镊子一点点翻边,每翻一次,便是一圈轻颤的波浪。
李公公“啧”了一声:“活脱脱真花。”
张小鱼躬身,指尖沾一点糖粉,弹在花心,粉雾散开,像晨雾罩花。
“回总管,还差最后一道工序:吹糖。”
老钱头早已候在旁边,手里一只铜壶,壶嘴细如麦秆。
壶里是熬得恰到好处的麦芽糖,金黄透亮。
他深吸一口气,糖丝从壶嘴缓缓吹出,在空中旋成一只拳头大的“花心”。
张小鱼接过来,趁糖未硬,拿小剪飞快地剪出千层褶皱,再往花心中央一点朱砂,瞬间一朵糖牡丹傲然绽放。
李公公眼睛一亮,伸手欲触,指尖停在半空,怕碰碎了。
“好,好!”他连说两个好,转身吩咐小太监,“起轿,慈宁宫。”
轿子刚动,张小鱼忽然追上一步,声音压得极低:“总管,牡丹需低温定型,路上若颠簸,恐损花瓣。”
李公公看他一眼,似笑非笑:“那你便随车。”
张小鱼一愣,随即拱手:“奴才遵命。”
一句话,把自己也送进了慈宁宫的棋盘。
辰时初,慈宁宫后殿。
金砖地擦得能照出人影,十二扇雕花门全开,穿堂风卷着龙涎香,吹得纱幔层层起伏。
牡丹被安置在紫檀高几上,冰盆围了一圈,白汽袅袅,像给花披了层雾纱。
太后由宫女扶着缓步而来,一袭绛紫常服,袖口绣海水江崖,每走一步,浪纹便动一分。
她停在牡丹前,指尖轻触花瓣,糖壳发出极轻的“叮”,像玉磬余韵。
“竟是真花?”太后低问。
张小鱼跪在一侧,额头抵地:“回太后,是糖。”
太后抬眼,目光落在他腰间的象牙副使牌,淡淡一笑:“倒是个巧人。”
她伸手,宫女递上一只银剪。
咔嚓——最外层一片花瓣被剪下,薄如蝉翼,透光处可见淡粉纹理。
太后将花瓣送入口中,轻轻一咬,糖裂声清脆,玫瑰香混着奶香在舌尖绽开。
“赏。”
一个字,像落棋。
李公公立即上前,托盘里是一只鎏金小匣,匣盖半开,露出十枚金锞子,每枚锞面錾“千秋”二字。
张小鱼叩首,额心贴地,声音却稳:“奴才谢太后恩典。”
起身时,他余光瞥见殿角站着一人——赵管事。
银链在晨光里闪了一下,像一条伺机而动的蛇。
太后转身,凤目扫过殿内众人,最后落在牡丹上:“此花可留至宴后,赐名‘百兔朝牡丹’。”
张小鱼心头一跳,这名字,比他想得还要响亮。
出慈宁宫时,日已高悬。
张小鱼走在回廊下,影子被拉得老长,像一条刚刚上岸的鱼,还在滴水。
身后,小太监追上来,低声传话:“赵公公请小副使申时到内务府,说有新差事。”
张小鱼脚步未停,嘴角却轻轻勾起。
甜局,正式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