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篷船破水,桨声像钝刀割绸,一下一下,把江面裁成碎银。
竹灯在船头晃,鲤鱼灯罩被风鼓得胀圆,光斑投在舱篷,像一尾尾逃窜的小鱼。
张小鱼靠在舱舷,背上的鞭痕被江风舔得发疼,疼得清醒。
白掌柜把斗笠往后推,露出半张被月光削尖的脸:“顺风三十里,天亮前到落雁渡。过了渡,换马,三日到江南。”
声音低,却被桨声打散,飘在潮湿的夜里。
张小鱼点头,指尖摩挲腰间竹筒——甜品券的名单在里头,像一把未出鞘的刀。
船身轻晃,水纹一圈圈荡开,映着天上半轮冷月。
远处,宫墙的影子在江雾后若隐若现,像一幅褪色的画。
张小鱼收回目光,从怀里掏出李美人缠好的玉佩,羊脂白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
指腹轻抚金丝接口,凉意渗进皮肤,像一句无声的叮嘱。
船舱底,糖袋排得密不透风,最上层压着一只乌木匣。
匣里,西域琥珀糖块块晶莹,像凝固的落日。
张小鱼揭开匣盖,糖香混着江风钻进鼻腔,甜得发苦。
他掰下一小块,含在舌尖,甜味炸开,带着微酸的回甘,像把记忆也化开。
桨声骤停,船头轻触浅滩。
白掌柜低声道:“落雁渡到了。”
岸边,野草高过膝,露水打湿地衣,踩上去吱呀作响。
一匹灰马拴在柳树下,鬃毛被夜风吹得乱舞,像一簇不安的火。
张小鱼下船,脚陷进泥里,凉意顺着脚踝往上爬。
白掌柜把缰绳塞进他手:“马识路,江陵城有我的人,到码头找‘醉鲤楼’,掌柜姓杜。”
说罢,他转身回船,斗笠压眉,乌篷船无声滑进江心,像被黑夜吞没的一枚墨点。
张小鱼翻身上马,鞭子未扬,马已小跑。
蹄声踏碎露水,也踏碎了他的影子。
江雾渐散,东方泛起蟹壳青,第一缕天光落在肩上,像一把薄刃,划开夜的幕布。
官道两旁,早起的摊贩支起灶火,油锅里油条翻滚,香气扑脸。
张小鱼勒马,买了两个热包子,咬下一口,肉汁烫舌,他却笑出声——这才是人间烟火。
日近午时,江陵码头。
醉鲤楼的幌子被太阳晒得发白,酒旗上那条红鲤像要跃出布面。
杜掌柜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眼角一道疤,笑起来却和气。
他把张小鱼迎进后堂,递上一碗姜茶:“白掌柜的鸽子早到了,船舱已备好。”
后堂桌上,摊着一张江南水陆图,朱砂线标出三条水路,两条陆路,像一张巨大的蛛网。
杜掌柜指尖轻点:“江南盐商缺糖,价高。你这批货,可换三倍利。”
张小鱼摇头,把竹筒推过去:“我要的不是银子,是人脉。”
杜掌柜挑眉,展开名单,密密麻麻的宫名、人名,像一张暗网。
他抬眼,笑意深了几分:“原来小公公要织更大的网。”
话音未落,楼外一阵骚动。
一队官差闯进来,铁甲铿锵,为首的是江陵巡检司的副使,姓韩,面白无须,眼神却毒。
“奉旨缉拿私运宫糖的要犯!”
声音炸在后堂,像一记闷雷。
张小鱼指尖一紧,姜茶泼在地图上,朱砂线晕开,像血。
杜掌柜却笑,抬手,后堂暗门无声滑开,一条窄道直通码头。
“醉鲤楼,靠水吃水,也靠水逃生。”
张小鱼闪进暗道,身后门板合拢,黑暗瞬间吞没一切。
窄道尽头,一艘乌篷小船泊在阴影里,船头挂着同样的鲤鱼灯。
船桨早已浸湿,像等了很久。
他跳上船,竹篙一点,船身滑出码头,像一条鱼溜进深潭。
岸上传来喊声、脚步声,渐渐被水声淹没。
张小鱼立在船尾,江风鼓起短褂,背上的鞭痕隐隐作疼,却让他越发清醒。
江面开阔,月光铺成一条银路。
他回首,江陵城的灯火在雾里缩成一粒豆,像极了他曾住过的那间小院。
他低头,指尖摩挲腰间玉佩,低声笑:“第三卷,才翻过一页。”
船头,鲤鱼灯晃了晃,光斑碎在江面,像无数条逃窜的小鱼。
张小鱼握紧竹篙,目光穿过夜色,落在更远的南方——那里有更大的糖仓,也有更深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