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篷船破开江心月,桨声碎成万点银光。
张小鱼立在船尾,竹篙一点,船身便像一条黑鱼滑进更深的夜色。
江风卷起短褂,露出腰间玉佩,羊脂白在月光里晃,像一盏不肯熄的小灯。
下游三里,芦苇荡突然无风自动,沙沙声里钻出两盏红灯,一左一右夹住船头。
杜掌柜的声音从暗处飘来,低而稳:“换船。”
话音落,一艘平底快船贴舷而过,船板相撞,咚一声闷响。
张小鱼跃过去,脚未稳,便闻到一股焦糖的辛辣——船舱里,小火炉正熬糖,铜锅里的琥珀色液体翻滚,气泡炸开,溅在舱壁,像一场微型烟火。
杜掌柜掀帘进舱,袖口沾满糖霜,他指了指炉火:“江南盐商要的是新花样,你这批宫糖,得换个皮。”
张小鱼蹲下,指尖蘸糖,轻轻一拉,糖丝在半空凝成细线,再绕成一只拇指大的玉兔,尾巴一点朱砂,活灵活现。
杜掌柜眯眼笑:“就它了,‘江月玉兔’,每盒十只,一两银子一只。”
船行一夜,破晓时分靠岸。
码头晨雾未散,青石板湿漉漉,踩上去吱呀作响。
张小鱼把斗笠压到眉骨,跟在杜掌柜身后,穿过一排排早起的摊贩。
油锅里油条翻滚,豆浆白雾蒸腾,他买了两个热包子,一口咬下去,肉汁烫舌,却让他想起宫墙里的冷灶,心里一阵恍惚。
醉鲤楼后巷,一座废弃的糖坊正被连夜翻新。
青砖剥落的墙缝里塞进新的木梁,灶膛里松柴噼啪,火星跳到梁上,又被湿布扑灭。
张小鱼卷袖,亲自和糖浆,铜勺搅动,糖色渐深,映得他眼底也燃起两簇小火。
午后,第一批“江月玉兔”脱模,晶莹剔透,排在竹匾里,像一队刚出宫的侍从。
杜掌柜端来一只描金漆盒,盒盖掀开,里面是一叠烫金帖子——盐商、布商、茶商,名字密密麻麻。
“三日后,秦淮河画舫夜宴,这些人都会来。”
张小鱼指尖划过帖子,停在“江宁织造局”五个字上,眸色微暗。
夜宴前夜,糖坊失火。
火光冲天,映红半边河面,救火的人声、锣声、狗吠声混成一锅沸粥。
张小鱼站在巷口,火光在他脸上跳动,像一场无声的皮影。
杜掌柜从火场里奔出,脸上黑一道白一道,手里攥着半只焦黑的玉兔:“有人不想让你活。”
火光照不到的暗巷,一道人影缓缓走近,靴底踏水声轻却稳。
赵管事的声音穿过热浪,带着笑:“小栗子,江南的糖,甜得发苦。”
张小鱼抬眼,火光在他眸底映出两簇冷焰:“苦也得咽。”
火熄时,糖坊已成废墟。
张小鱼弯腰,从灰烬里扒出一只完整的玉兔,糖壳未裂,尾巴上的朱砂却变成了焦黑。
他攥紧玉兔,指腹被烫出泡,却笑了:“焦香也是香。”
隔日,画舫夜宴如期。
秦淮河水波潋滟,灯船如昼,丝竹声里混着糖香。
张小鱼着月白长衫,腰佩玉饰,手托描金漆盒,盒里九只玉兔围成一圈,中央一只金丝凤凰,尾羽铺展,映得满船金碧。
盐商们举杯,目光黏在糖上。
“江月玉兔,一两银子一只?”有人嗤笑。
张小鱼掀盒盖,指尖在凤凰尾羽轻轻一弹,金箔碎成星雨,落在酒盏里,像撒了一层碎金。
“一两银子,买的不止是糖,是皇城里的月光。”
笑声未落,船头忽起骚动。
一队官差踏浪而来,铁甲铿锵,火把映得河面通红。
为首的是江宁织造局副总管,一抬手,亮出缉捕令:“私运宫糖,扰乱盐纲,拿下!”
张小鱼后退半步,脚跟抵住船栏。
杜掌柜从暗舱掀帘,手里多了一只竹筒,筒口对准官差,轻轻一拉——
漫天糖粉炸开,细如雾,甜香扑鼻。
火把一近,糖粉遇火即燃,火星四溅,像一场逆流的流星雨。
混乱中,张小鱼翻身落水,冰水瞬间裹住全身。
他屏息,睁眼,看见船底暗影里,一艘小舟早已等候。
舟头,白掌柜斗笠低垂,竹篙一点,小舟如箭,逆流穿桥洞,消失在夜色深处。
河水刺骨,却洗不净背上的鞭痕。
张小鱼攀上舟舷,吐出一口浊气,月光照在脸上,水珠滚落,像一串碎银。
白掌柜递来酒囊,烈酒入喉,烧得胸腔滚烫。
“下一步?”
“回宫。”
两个字,轻,却像铁钉敲进船板。
远处,江宁城的灯火渐渐缩成一粒豆,像极了他曾逃离的紫禁城。
张小鱼攥紧湿透的玉佩,指节泛白,眸底却燃着比糖火更亮的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