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鼓三声,御膳房后的小院灯火通明,像被谁点燃的一盏巨大糖灯。
张小鱼站在灶膛前,火光舔着石青短褂的下摆,映得他眼底两簇冷焰一跳一跳。
案板上,昨夜残存的“江月玉兔”排成一列,糖壳未裂,却蒙着一层灰,像被遗弃的月光。
老钱头把擀面杖往案上一拍,面粉腾起白雾:“糖火没熄,人先齐了。”
春桃从暗门钻进,手里提着一只沉甸甸的布袋,解开,是还沾着御沟青苔的西域琥珀糖块,晶莹里夹着几丝裂纹,像冻住的闪电。
四喜蹲在灶口,把松柴一根根码成井字,火苗窜起,舔得他半边脸红,半边脸黑。
张小鱼把铜牌——御膳房副使腰牌——往案头一扣,铜声清脆,像给众人下了第一道军令。
“卯时前,一百八十只玉兔翻模,辰时前,百兔朝牡丹重做。”
声音不高,却压得灶膛里的火都矮了一截。
老钱头撸起袖子,擀面杖在空中抡出半圆,面皮翻飞,像雪片落在铜案。
每一片“花瓣”都擀得薄可透光,边缘再用剪刀细修,一抖,便是一层层起伏的波浪。
春桃把玫瑰酱、薄荷汁、陈皮碎排成一排,颜色从深红到浅绿,像一条渐变的虹。
四喜守着新砌的小炉,火苗舔着锅底,映得他眼里满是焦躁。
张小鱼弯腰,指尖蘸了糖浆,轻轻一拉,糖丝在半空凝成细线,再绕成一只拇指大的玉兔,尾巴一点朱砂,活灵活现。
他抬头,目光穿过火光,落在院墙外那轮将坠的残月上,像在给谁递暗号。
卯时初,御膳房正堂。
李公公倚在圈椅里,指尖拨弄着一只鎏金小匣,匣盖半开,露出半截羊脂玉佩,温润得像一滴凝固的泪。
张小鱼躬身,托盘高举,盘上九只玉兔围成一圈,中央一只金丝凤凰,尾羽铺展,映得满室金碧。
李公公抬眼,目光在糖凤凰胸口那一点红上停住,像被针扎了一下。
“太后千秋宴,皇上也要赏脸,你这凤凰,可经得住龙箸一敲?”
张小鱼声音稳得像秤砣:“回总管,糖壳里衬了糯米纸,外脆内糯,敲之即碎,碎而不散。”
李公公笑了,指尖一弹,匣盖合上,玉佩的脆响被锁进黑暗。
“好,三日后酉时,慈宁宫后殿,若有一分差池——”
话尾收得利落,像刀切豆腐,却留下足够让人后背发凉的空白。
张小鱼退出正堂,阳光照在脸上,鼻尖一层细汗,却掩不住眼里的光。
回到小院,众人已候多时。
他把新订单往案上一拍:“一百八十只玉兔,一只一人高牡丹,限三日夜。”
空气瞬间凝固,随即炸开锅。
老钱头撸起袖子:“我管面胚,通宵不睡也给你赶出来!”
春桃拍胸脯:“玫瑰、桂花、薄荷,我全包,保证颜色鲜活!”
四喜已掏出路线图:“原料我连夜拉,西水门、东市直、御库,一条线跑穿!”
张小鱼抬手,压下嘈杂,声音不高却透着力:“分组、计时、质检,一条不能错。今夜起,小院灯火不灭,谁撑不住,就喝我炖的陈皮山楂水提神!”
一句话,像给众人打了鸡血,又像给即将开始的硬仗吹了号角。
灶膛里,松柴重新燃起,火苗舔上锅底,映得每张脸通红。
张小鱼站在火光前,象牙腰牌在腰间轻轻摇晃,像一面小小的旗,旗上写着两个字——甜局。
夜深,糖香混着江风钻进鼻腔,甜得发苦。
张小鱼抬头,宫墙外的更鼓敲过三更,风卷着梅香,吹进每个人的领口。
他低头,指尖摩挲着糖壳,声音低却稳:“糖火未熄,局还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