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鼓刚敲过亥初,御膳房后的小院像被扣在一口黑锅里,只留灶膛一撮暗火,忽明忽暗。
张小鱼蹲在灶口,火光舔着他的下颌,一道新鞭痕蜿蜒在颈侧,像一条干涸的血河。
老钱头把最后一块松柴塞进膛里,火星爆开,噼啪一声,照见案板上排得密不透风的糖胚——一百八十只玉兔,一只不少,尾巴朱砂鲜红,仿佛随时会跳。
春桃掀帘进来,袖口沾着夜露,手里捧一只漆盒,盒盖开合,冷气扑面。
盒里躺着三枚铜符,铸成小巧鲤鱼,鳞片清晰,鱼眼嵌黑曜石,在暗火里闪幽光。
“守闸校尉的私印。”她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动檐下的风铃,“子时正,西水门,一刻空档。”
张小鱼指尖拈起一枚铜符,凉意渗骨,他把玉佩塞进春桃掌心,羊脂白贴上她温热脉搏,像交换两颗心跳。
“若我回不来,醉鲤楼见。”
春桃没答,只把漆盒扣紧,转身时一滴水落在青砖,不知是雨还是泪。
亥末,西水门下。
铜符贴上锁孔,铁栅无声滑开,闸口外,一艘乌篷小船泊在暗影里,船头挂青竹灯,灯罩裂了缝,光漏出来,像一条挣扎的银鲤。
白掌柜立在船尾,斗笠压眉,竹篙一点,船身便离岸,像切开黑绸。
张小鱼踏板上船,船舱底铺稻草,草下埋着一只乌木匣,匣里是最后两百斤西域琥珀糖,糖块间夹着一封密信,墨迹未干,落款是“赵”。
他指尖顿了顿,终究没拆,只把匣盖扣紧,像扣住一段未爆的引线。
乌篷顺流,穿过闸桥,桥洞石壁渗水,滴滴落在船篷,像无数细小的更漏。
忽有马蹄声踏水而来,火把长龙沿堤蜿蜒,映得江面一片赤红。
白掌柜把竹篙横在膝上,声音低得贴耳:“东厂番子,领头的姓韩。”
张小鱼掀帘,雨丝斜打在脸上,冷得生疼。
堤上,韩千户勒马,火把照出他半边银甲,另一半隐在夜色里,像半张鬼面。
“奉旨缉拿私运宫糖要犯!”
声音炸在江面,回声滚进船舱,震得糖块轻碰。
乌篷急转,驶入支流芦苇荡。
苇叶擦船舷,沙沙如无数低语。
张小鱼掏出火折子,迎风一晃,火苗窜起,他把火折子插进船头竹灯,灯罩裂口被火舌舔开,光柱直射夜空,像给追兵指路,也像给自己壮胆。
韩千户的马蹄声追进荡口,芦苇被火把点燃,火线一路蔓延,映得水面通红。
白掌柜把乌木匣推给张小鱼:“糖重船慢,你带它走。”
张小鱼没接,只把三枚铜符塞进白掌柜掌心:“闸口、水门、宫钥,一次用完。”
话音未落,他已翻身入水。
江水刺骨,鞭伤遇冷如刀割,他屏息潜行,耳边只剩心跳。
火光在头顶交织,像一张燃烧的网,他贴着船底游过火线,指尖摸到暗渠铁栅。
铜符贴上锁孔,铁栅无声开启,暗渠狭窄,仅容一人匍匐。
石壁渗水,冰凉,他背上的糖袋压得肩胛生疼,却让他越发清醒。
暗渠尽头是御花园最偏僻的角门,门外一株老梅,残瓣落在石阶,像雪未化尽。
角门内,春桃提灯等候,灯罩上绘的红鲤在风里游动。
她看见张小鱼,眼圈一红,却只是递过干布:“糖炉未熄,人还在。”
张小鱼点头,把湿透的玉佩重新挂回颈间,羊脂白贴上皮肤,像给自己加了一道护身符。
御膳房后的小院,灶膛里的火重新燃起,火苗舔着锅底,映得众人眼底发红。
老钱头把擀好的面胚排成一排,像等待检阅的兵;四喜调馅,指尖沾满玫瑰酱,甜香混着夜露,在空气里炸开。
张小鱼把乌木匣放在案头,匣盖未启,却像压着一座山。
天边第一缕晨光穿过窗棂,落在糖胚上,晶莹剔透。
张小鱼抬手,指尖在糖壳上轻轻一弹,脆响如磬。
他低声笑,声音轻,却像一粒石子投进深井,回声悠长。
“火不灭,人不散,局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