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尚暗,御膳房后的小院却灯火刺目。
灶膛里松柴噼啪,火光把张小鱼的影子钉在墙上,拉得极长,像一条随时会断的弓弦。
案板上,一百八十只“江月玉兔”排成方阵,糖壳在灯下泛冷光,尾巴一点朱砂,像极小的血滴。
老钱头用擀面杖当拐杖,撑着膝盖站起,面粉沾了满袖,声音沙哑:“卯时初刻,李公公亲自来取,差一只,咱们都得掉脑袋。”
张小鱼没回头,只把最后一桶麦芽糖倒进铜锅,糖色翻滚,气泡炸开,溅到腕上,烫出一串水泡。
春桃掀帘进来,怀里抱着新削的竹签,签头削得极尖,像一排小矛。
她压低嗓音:“西角门传来话,赵管事昨夜出宫未归,韩千户的人马正在沿河搜船。”
一句话,灶膛的火苗都矮了半寸。
四喜蹲在灶口,把松柴掰成两段,火苗窜起来,映得他眼里满是血丝:“糖重船慢,再跑也跑不过马腿。”
张小鱼抬手,指尖在糖壳上轻轻一弹,脆响如磬:“那就让马腿先断。”
他转身,从灶膛里抽出烧红的铁签,往案板上一按,青烟冒起,木面焦黑,现出一枚极小的鱼形烙痕。
老钱头瞪眼:“这是?”
“记号。”张小鱼声音低,“糖里藏火,火里藏路。”
更鼓五响,院外传来马蹄铁敲青砖的脆响。
李公公的软轿停在门外,轿帘掀处,露出半张白净脸,眼角却带着隔夜未散的青。
他抬手,小太监捧上鎏金托盘,盘上盖着黄绫,绫下隆起,像藏着一只兽。
张小鱼跪迎,托盘高举过顶,绫布揭开,赫然是那只缺翅的糖凤凰——昨夜被太后敲碎,今晨却完璧归赵。
李公公指尖轻抚凤凰胸口,声音柔得像棉:“太后说了,碎的不吉利,要重做一个。”
张小鱼垂眼,看见凤凰尾羽内侧,一点朱砂被换成墨色,像一滴未干的血。
他叩首,声音稳得像秤砣:“奴才遵命。”
起身时,余光瞥见轿后阴影里站着一人,银链在指尖绕圈,铜章在灯下闪出冷光——赵管事。
赵管事没上前,只抬手,指尖在空气里轻轻一划,像给什么下了无形的锁。
张小鱼心头一紧,指尖触到腰间那柄三寸小匕,竹鞘温润,却挡不住寒意。
回院,众人已候多时。
老钱头把面胚重新排开,像等待检阅的兵;春桃调馅,指尖沾满玫瑰酱,甜香混着夜露,在空气里炸开。
张小鱼把糖凤凰放在案头,火光映着糖壳,像一座随时会融化的冰山。
天边第一缕晨光穿过窗棂,落在糖胚上,晶莹剔透。
张小鱼抬手,指尖在糖壳上轻轻一弹,脆响如磬。
他低声笑,声音轻,却像一粒石子投进深井,回声悠长。
“火不灭,人不散,局才刚开始。”
第七十二章:黎明前熄火
寅时,整座皇城还浸在墨里,御膳房后的小院却亮得刺目。
没有火。
灶膛被扒得干净,黑灰里只剩几星将死的红,像被掐住脖子的萤火。
张小鱼蹲在灶口,袖口卷到臂弯,手里攥一把铜铲——铲背焦黑,铲刃却磨得雪亮。
他正把昨夜熬废的糖浆一铲一铲挖出来,糖块粘着灰,发出碎瓷般的脆响。
老钱头倚在门框,眼睛熬得通红,手里却稳稳端着一盆井水。
“糖火断了,线也断了?”
张小鱼没抬头,只把最后一铲废糖扔进木桶,桶壁“咚”一声闷响。
“火断了,人没断。”
春桃掀帘进来,怀里抱着一只乌木匣,匣盖用铜扣锁死。
她把匣子放在案板上,声音压得极低:“新的,不熬糖,熬人。”
锁扣弹开,里面不是糖块,而是一叠薄如蝉翼的糯米纸,纸上印着各宫私章,像一排排暗红的牙印。
四喜蹲在门口磨刀,石刀与铁器摩擦,溅出细碎的火星。
“赵管事的人昨夜把御沟锁了,糖料进不来,我们也出不去。”
张小鱼用指尖捻起一张糯米纸,对着残灯照了照,纸背透出极淡的桂花香。
“那就换条路——从人嘴里借火。”
卯初,钟楼鼓声未起,宫巷已有人影晃动。
张小鱼换了身不起眼的青布袍,袖口缝着暗袋,乌木匣贴身绑在腰后。
他贴着墙根走,脚步轻得像猫,却在转角处撞上巡夜侍卫,铜甲相撞,一声脆响。
侍卫刚要喝问,张小鱼抬手,掌心里一枚小小铜鱼符在灯下闪了闪。
“御膳房急采,借道。”
侍卫愣了半息,侧身让开,眼里疑惑未散,人影已没入黑暗。
御花园北门,值房小吏正打瞌睡。
张小鱼指尖在窗棂上一敲,小吏惊醒,嘴边涎水未擦。
一包油纸递进窗口,里面是刚蒸好的玫瑰软糕,热气裹着甜香。
小吏咽了口唾沫,手却摸向桌下铜钥。
钥匙转半圈,北门开了一条缝,冷风灌进去,吹灭案上油灯。
另一边,春桃提着食盒,盒里装着“废糖”捏成的玉兔,糖壳焦黑,却撒了金粉。
她一路走到永和宫后廊,把食盒放在石阶上,指尖在石面轻轻叩三下。
片刻后,一只素手伸出来,指尖戴着鎏金护甲,护甲在玉兔尾巴上微微一刮,金粉簌簌落下。
护甲的主人没露面,只留一句极低的“戌时”。
日中,御膳房正堂。
李公公坐在交椅上,面前摆着一只空盘,盘底铺一张宣纸,纸上用朱砂画着一只缺翅的凤凰。
张小鱼跪在下首,背脊笔直,手里拿着一支细羊毫,笔尖蘸墨,却迟迟不落。
“太后午憩醒来,要尝新点心。”李公公声音慢,像钝刀割肉,“凤要全翅,糖要不化。”
张小鱼抬眼,目光掠过宣纸,落在自己袖口——那里缝着最后一层糯米纸,纸上印着内务府副印。
他笔尖轻点,在凤凰翅根添了一笔,墨迹未干,已像活物振翼。
未时,小院灶膛重新起火。
这次烧的不是松柴,是晒干的橘皮和玫瑰梗,火舌淡蓝,香气清冽。
铜锅里,麦芽糖化得极慢,张小鱼用铜铲不停翻搅,糖色由浅金转琥珀,却不焦不苦。
老钱头把糯米纸裁成凤凰翅形,纸薄如翼,贴在糖胚上,再刷一层薄蜜,火一烤,纸与糖融成一体。
酉初,最后一笔朱砂点上凤尾,糖凤凰立在瓷盘中央,翅展半臂,尾羽拖曳,像要破盘而出。
张小鱼用指尖轻弹,糖壳发出极轻的“叮”,像玉磬余韵。
他把瓷盘放进描金漆盒,盒盖合拢,锁扣咔哒一声,像给某个秘密上了锁。
戌时,永和宫侧门。
春桃把那只焦黑玉兔递进去,护甲的主人终于现身——竟是庆嫔身边的掌事宫女。
宫女指尖在玉兔背脊轻轻一掰,糖壳裂开,露出里面卷成细筒的密信。
信上只有一行小字:
“糖火已断,人火未灭。”
信被塞进灯罩,火苗舔上纸边,瞬间化成灰,落在灯油里,像一粒熄灭的星。
张小鱼站在宫墙阴影里,看着那盏灯重新亮起,光线穿过窗棂,在地上投下一只完整的凤凰剪影。
他低头,把最后一撮橘梗扔进灶膛,火光腾起,映得他眼底发红。
更鼓三响,御膳房后的小院重归寂静。
灶膛里的火慢慢熄了,只剩一点暗红,像被掐住脖子的萤火。
张小鱼把铜铲靠在墙根,铲背映出他疲惫却亮得惊人的眼睛。
火可以灭,路不会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