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如钩，悬在冷宫断瓦上。
风穿过破窗，卷起地上的枯叶，也卷起墙角的焦糊味。
这里曾是李美人旧居，如今只剩半堵熏黑的墙和一口塌了半边的灶。
张小鱼蹲在灶膛前，手里不是铜铲，而是一截断瓦。
断瓦边缘锋利，像被火烤过的刀。
他用瓦片刮灶壁，一层层黑灰落下，露出底下暗红的火砖。
火砖中央，嵌着一只拳头大的铜匣，匣面雕着缠枝莲，莲心却是一只鱼眼。
铜匣被取出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像旧锁被岁月撬开。
匣里没有糖，只有一张薄如蝉翼的纸，纸上密密麻麻写着各宫采买时辰、内侍轮值路线——是春桃用眉笔抄的暗账。
纸背贴着一块极薄的琥珀糖，糖里凝着一粒朱砂，像封在琥珀里的血。
墙外，更鼓刚敲过四下。
张小鱼把纸折成细条，塞进自己腰带夹层，再把铜匣原样嵌回灶壁，用湿灰抹平。
做完这一切，他抬手，指尖在熏黑的灶额上画了一条极细的鱼，尾鳍指向东南。
东南角，是冷宫最偏僻的小门。
门轴生锈，推开时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
门外，一条废弃的夹道直通御沟，沟水黑得发亮，漂着几片未烬的纸灰。
张小鱼没走门，他踩着断墙翻上屋脊。
瓦片在他脚下碎裂，声音被夜风撕碎。
屋脊那头，庆嫔披着斗篷站着，斗篷下是一袭素白中衣，衣角被风掀起，像一面招魂的幡。
她没说话，只递过一只锦囊。
锦囊沉甸甸，打开是一串铜钥匙，每把钥匙尾端都刻着不同的宫门徽记。
“亥正三刻，慈宁宫地窖。”
庆嫔的声音轻得像纸，“你若迟一步，糖火就真熄了。”
张小鱼把钥匙挂在颈间，指尖碰到锦囊里另一样东西——一块焦黑的糖凤凰碎片，碎片的断口锋利，像随时会割破指腹。
他抬眼，庆嫔已转身，斗篷在风里扬起，像一片即将坠落的雪。
亥正三刻，慈宁宫地窖。
地窖深处，一排排铜缸整齐列阵，缸里不是酒，是熬化的糖浆，金红翻滚，像沉睡的岩浆。
张小鱼用庆嫔给的钥匙打开最末一口空缸，缸底藏着一只更小更薄的铜匣，匣里是一枚完整的铜鱼符——另一半。
两半铜鱼符合拢，发出清脆的“叮”。
几乎同时，地窖石门被推开，赵管事领着一队番子踏入，火把映得糖浆泛起血光。
“藏得够深。”赵管事的声音被火舌烤得发干。
张小鱼没退，他抬手，把铜鱼符抛进最近的糖浆缸。
符片瞬间被金红吞没，冒出一缕青烟，像一条鱼被岩浆咬碎。
番子们愣神的刹那，他抄起旁边铜勺，舀起一勺滚烫糖浆，手腕一抖——
糖雨泼向火把，火舌嘶啦一声缩成黑烟，地窖陷入短暂黑暗。
黑暗里，他贴着缸壁滑向侧门，钥匙已插进锁孔。
门开，冷风灌入，糖浆表面迅速凝出一层脆壳，像给岩浆盖了盖子。
他反手关门，铜锁在黑暗里“咔哒”一声，像给赵管事又上了一道锁。
地窖外，是御花园最荒僻的假山群。
张小鱼穿过石洞，洞顶有水珠落下，砸在他颈后，冰凉。
出口处，老钱头牵着一匹灰驴，驴背上驮着一只空竹篓。
竹篓里铺着干草，草上摆着九只新制的“冷宫玉兔”——糖壳掺了灰，尾巴点的是墨，不是朱砂。
驴蹄踏过湿草，声音被夜风吞没。
张小鱼翻身骑上驴背，回头望了一眼地窖方向，那里火光已灭，只剩糖浆凝固时发出的轻微“噼啪”。
他抬手，指尖在灰驴耳上轻轻一弹，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火断了，路才通。”
天光微亮时，驴蹄停在御沟出口。
张小鱼把空竹篓掀翻，九只墨色玉兔滚进黑水，瞬间被吞没。
他翻身下驴，从怀里掏出那张折得极薄的暗账，指尖一弹，纸船顺流而下，像一条真正的鱼，游向看不见的深处。
身后，宫墙漏出一缕晨光，照在他湿透的鬓角，像给逃亡者镀了一层薄金。
糖火熄了，暗火却刚刚点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