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鱼几乎是逃离了那条令人窒息的幽径,直到身后那压抑的对峙声彻底被宫墙隔绝,他才敢靠在冰冷的红墙上,大口喘着气。胸口那包药材烫得惊人,徐公公那双看似慵懒却洞悉一切的眼睛,以及老太监怨毒和掌事宫女冰冷的眼神,在他脑中交替闪现。
他不敢在原地久留,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袍,将惊惶深深压入眼底,换上一副赶路办差的寻常表情,朝着慈宁宫的方向快步走去。太后的名头果然是好用的护身符,一路再无波折。
慈宁宫的差事不过是传递一份无关紧要的节礼单子,过程枯燥而规矩森严。张小鱼垂首敛目,依足了规矩办完,退出宫殿时,后背又是一层细汗——这次是纯粹被这天下最尊贵女人居所的威压给惊的。
然而,他刚走出慈宁宫不远,在一个回廊转角处,却见一人负手而立,似乎早已等候多时。正是方才替他解围的钟粹宫首领太监,徐公公。
张小鱼的脚步下意识的一顿,心又提了起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深吸一口气,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感激与惶恐,快步上前,躬身行礼:“小的谢徐公公方才解围之恩!”
徐公公缓缓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却像能剥开层层伪装,直看到人心里去。“解围?”他轻轻哼了一声,“咱家不过是路过,看不惯有些人仗着几分资历,吃相太难看了而已。”
他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张小鱼一个字都不信。深宫之中,哪来那么多巧合的路见不平?
“不管怎样,若非公公,小的今日怕是难以脱身了。”张小鱼姿态放得极低。
徐公公打量了他片刻,忽然道:“庆嫔宫里的人,为何盯上你?真的只是因为几块点心?”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敷衍的审慎。
张小鱼心念电转,知道完全否认绝非良策。这位徐公公显然不是能被轻易糊弄过去的人。他斟酌着词句,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懊恼和后怕:“回公公的话,小的……小的其实也不太明白。许是小的近来常在永和宫走动,又……又或许是小的心大了些,私下里弄些小食分给各处的苦命人,碍了哪位贵人的眼?”他半真半假地说道,刻意模糊了焦点,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因小恩小惠而可能不小心得罪了人的角色。
徐公公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袖口,看不出信还是不信。半晌,他才缓缓开口,话题却陡然一转:“咱家听说,你弄吃食颇有些新奇心思?连永和宫那位久无胃口的太妃,都能进一些你熬的粥?”
张小鱼心中警铃大作,这话问得看似随意,实则刁钻!他连忙躬身:“公公谬赞了!小的哪有什么本事,不过是依着太医的吩咐,小心伺候火候,不敢有丝毫差错罢了。全是太妃娘娘洪福,御药灵验。”
“哦?是吗?”徐公公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可咱家还听说,你手下聚了几个小子,在这宫墙里头,倒腾些‘快腿’的营生?送的可不只是永和宫的粥吧?”
张小鱼背后瞬间被冷汗浸透!他自认为做得隐秘,竟全被这位徐公公看在眼里!他这是要追究?还是……
就在张小鱼心脏狂跳,几乎要跪地请罪之时,徐公公的语气却忽然缓和了些许,甚至带上了一点难以言喻的意味:“年纪轻轻,脑子活络,知道给自己找门路,不算大错。在这宫里,没根没基的,想活下去,活得稍微像个人样,不容易。”
这话不像斥责,反而带着一丝…理解的意味?张小鱼惊疑不定,完全摸不清这位徐公公的路数。
徐公公不再看他,目光投向回廊外一株开得正盛的玉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他听:“宫里的日子长着呢,今天得意,明天可能就掉了脑袋。光有点小聪明,揽些散碎银子,就像无根的浮萍,一阵小风浪就打没了。要想站稳,得知道哪些树能靠,哪些雨能遮身。”
他话里的暗示,几乎已经摆在了明面上。
张小鱼心跳如鼓。这是在招揽他?钟粹宫的主位是贤妃,地位尊崇,但与庆嫔、甚至永和宫李太妃背后可能代表的势力关系如何,他全然不知!这浑水,他能蹚吗?敢蹚吗?
可不蹚,今日庆嫔的人能拦他一次,明日呢?徐公公能救他一次,下次若袖手旁观呢?他这点偷偷摸摸的“外卖”事业,在真正的大人物眼里,恐怕就像孩童嬉戏,随手就能碾碎。
就在他内心激烈交锋,不知该如何回应这突如其来的“机遇”与“风险”时,徐公公忽然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扁平的锦囊,递了过来。
“拿着。”
张小鱼下意识地双手接过。锦囊很轻,里面似乎是一块硬物。
“宫里近来不太平,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脏东西。”徐公公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这是咱家旧年从护国寺求来的桃木符,驱邪避秽的玩意儿。看你年纪小,阳气弱,赏你傍身吧。免得哪天冲撞了什么,死得不明不白。”
桃木符?驱邪?张小鱼愣住了一瞬,但立刻反应过来——这绝不仅仅是一道护身符!徐公公前脚刚说完要找靠山,后脚就送这东西,必有深意!
他连忙躬身:“谢公公赏!小的……小的定日日佩戴,不忘公公大恩!”
徐公公对他的反应似乎还算满意,微微颔首:“是个懂事的。去吧,好生当你的差。记住,在这宫里,有时候,知道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什么该拿,什么不该拿,比什么都重要。”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悠然离去,留下张小鱼一人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枚沉甸甸的锦囊,心中波澜万丈,方才的惊险似乎才真正开始发酵出无尽的后续。
他走到一处无人角落,迫不及待地打开锦囊。里面果然是一块雕刻着复杂纹路的深色桃木符,但翻过来,桃木符背面却并非经文,而是用极细的笔触,刻着两个小字:
“慎言”。
而在桃木符之下,竟还压着一小撮几乎看不见的、干枯的暗红色草屑。
张小鱼瞳孔骤缩——这草屑的形状和颜色,与他怀中那包药材里的一味“赤焰草”一模一样!
徐公公不仅知道他被庆嫔的人为难,不仅知道他在私底下搞“配送”,他甚至可能……知道自己从永和宫带出来了什么!
这根本不是护身符。
这是饵。
是试探,也是警告,更是将他拖入更深漩涡的邀请。
一股寒意,比清晨的露水更冷,瞬间浸透了张小鱼的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