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张小鱼垂手立在灶台边,耳中只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血管的奔流声,以及内殿方向死一般的寂静。每一息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等待宣判的死囚,所有的侥幸、所有的谋划,都在这一刻被压缩成了极致的不安。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让他勉强保持着一丝清醒,没有瘫软下去。
突然——
内殿之中传来一声瓷器摔碎的脆响!紧接着是崔嬷嬷一声压抑不住的惊呼!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太医!快传太医!!”
张小鱼的脑袋“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击中!完了!还是失败了吗?剂量太大了?他终究还是……害死了她?
无边的恐惧和绝望瞬间将他吞没,四肢百骸一片冰凉。
太医脸色剧变,提着药箱几乎是冲了进去。小厨房里剩下的几个宫人也吓得面无人色,乱作一团。
张小鱼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大脑一片空白。他甚至能想象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太医诊脉,宣告太妃薨逝,然后彻查药渣,发现赤焰草的痕迹,最后,他这个熬药的小太监被如狼似虎的侍卫拖下去,严刑拷打,凌迟处死……
就在他万念俱灰,几乎要放弃挣扎之时,内殿里却又传来了新的动静。
不是哭声,而是一阵剧烈却似乎……带着某种宣泄意味的咳嗽声!
“咳!咳咳咳——!”
那咳嗽声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听得人心惊胆战。但在这剧烈的咳嗽之后,竟隐约传来李太妃极其虚弱、却异常清晰的一声长吁:“呃……出、出来了……”
出来了?什么出来了?
张小鱼猛地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光。
内殿里,一阵忙乱之后,响起了太医带着极度震惊和狂喜的声音,甚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痰……痰核?!娘娘咳出的是郁结的痰核?!天佑娘娘!天佑娘娘啊!这……这真是奇迹!奇迹啊!”
痰核?张小鱼瞬间明白了!他赌对了!那剂猛药,没有直接要了太妃的命,反而以极强的温燥之力,化开了她肺腑深处凝结多年、导致虚不受补的顽固寒痰淤塞!(此处为艺术夸张,勿究医理)
虽然过程凶险万分,几乎踏过鬼门关,但结果是——堵塞通了!
紧接着,里面传来崔嬷嬷带着哭腔的、却满是喜悦的声音:“娘娘!娘娘您感觉如何?脸色……脸色好像透出点红润了!”
太医的声音依旧激动不已:“快!快取温水来!脉象……脉象虽然依旧虚弱,但那股沉涩凝滞之感竟大为减轻!畅通了!气血终于有点能走动的迹象了!真是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
整个永和宫内殿,瞬间从死寂的绝望跌入一种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忙乱之中。
站在小厨房的张小鱼,双腿一软,差点直接跪倒在地。一股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席卷全身,让他几乎站立不稳,只能勉强扶住冰冷的灶台,大口地喘息,眼眶却不由自主地湿润了。
成功了……他竟然……真的成功了!
然而,这狂喜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下一秒,更深的恐惧如同冰水般浇下,让他瞬间清醒。
太妃病情骤然“奇迹般”好转,这绝非太医那句“天佑”所能解释!一旦他们冷静下来,必定会彻查!药渣还在那里!那超出常规剂量的赤焰草痕迹,根本经不起查验!
徐公公的毒计虽然阴差阳错被破,但他张小鱼私自篡改药膳、险些酿成大祸的行为,同样是大罪!甚至,如果徐公公反咬一口,完全可以将“下毒”的罪名直接坐实在他头上!
他刚刚从鬼门关抢回一条命,转眼又可能被拖回去!
必须立刻处理掉证据!
张小鱼眼中闪过决绝的光芒。他趁着内殿所有人注意力都在太妃身上,以最快的速度,将药罐里剩余的残渣全部倒入一旁的泔水桶,又迅速用清水反复冲刷药罐,直到看不出任何颜色。接着,他将熬药和熬粥的灶台里里外外飞快地擦拭了一遍,消灭一切可能的痕迹。
他刚做完这一切,崔嬷嬷就红着眼圈走了出来,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喜悦,对着太医和小药童道:“今日真是神灵庇佑!你们都有功!都有赏!”她似乎完全没怀疑到药膳本身上来,只以为是老天爷开眼。
太医也还沉浸在医学奇迹的震撼中,捋着胡须连连称奇,并未立刻想到查验药渣。
张小鱼强作镇定,低着头,不敢让任何人看到自己苍白的脸色和眼中的惊惶。
就在这时,永和宫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太监尖利的通传声:
“皇上驾到——!”
这一声,如同晴天霹雳,炸响在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风暴的永和宫上空!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张小鱼!皇帝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来到这座早已被遗忘的冷清宫殿?!
第九十章:天威难测
“皇上驾到——!”
尖利的通传声像一道冰冷的鞭子,抽散了永和宫内刚刚升起的些许暖意和喜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源自本能的敬畏和惶恐。
皇帝?! 张小鱼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怎么会来?!是巧合?还是……徐公公或者长春宫那边,已经将风吹到了御前?!
巨大的惊骇让他瞬间手脚冰凉,刚刚压下去的恐惧再次如潮水般涌上,甚至比之前更甚!面对徐公公,他尚可周旋一二;面对皇帝,那是真正的天威,一念之间便可决他生死,没有任何道理可讲!
内殿里的太医、崔嬷嬷显然也吓坏了,短暂的狂喜被巨大的惶恐取代,连忙整理衣冠,跌跌撞撞地迎了出去。小厨房里的宫人也哗啦啦跪倒一片。
张小鱼混在人群中,深深低下头,恨不得将整个人缩进地缝里。他拼命祈祷皇帝只是临时起意,或者是因为别的事而来,千万不要注意到药膳,千万不要!
脚步声临近,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威压笼罩了整个永和宫。明黄色的袍角出现在门口,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
“都起来吧。”一个听不出太多情绪的中年男子的声音响起,平和,却自带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朕听闻太妃近日凤体欠安,特来探望。”
“谢皇上隆恩!”众人战战兢兢地起身,垂首分立两侧。
张小鱼偷偷用眼角余光瞥去,只见当今天子大约四十上下年纪,面容略显清瘦,眼神深邃平静,看不出喜怒,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并未穿着正式的龙袍,只是一身常服,更显得此行像是临时起意。
皇帝的目光扫过众人,在太医身上略微停留:“太医,太妃病情如何?”
太医连忙上前一步,躬身回话,声音还带着一丝激动后的颤抖:“回皇上,托皇上洪福,今日……今日真是奇迹!太妃娘娘方才咳出了郁结多年的痰核,脉象竟大为通畅,凤体已有转危为安之兆!此乃皇上天威庇佑,祥瑞之兆啊!”
“哦?”皇帝的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欣慰,“竟有此事?果然是祥瑞。太妃如今可还好?朕去看看。”
“皇上请。”崔嬷嬷连忙在前引路。
皇帝迈步向内殿走去,经过小厨房门口时,脚步似乎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目光随意地扫过灶台和跪在地上的几个低等太监宫女。
张小鱼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感觉那道目光如同实质般从自己身上掠过,让他几乎窒息。他死死地低着头,屏住呼吸。
好在皇帝并未停留,径直走进了内殿。
张小鱼稍微松了口气,但心脏依旧狂跳不止。皇帝刚才那一眼,是真的无意扫过,还是……注意到了什么?
内殿里隐约传来皇帝和太妃的对话声。太妃的声音依旧极其虚弱,断断续续,但确实比之前多了几分生气。皇帝的语气则始终平和,带着程式化的关怀。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皇帝便从内殿出来了。脸上依旧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是对太医和崔嬷嬷淡淡道:“太妃好转,尔等有功,皆有赏赐。务必精心伺候,不得有误。”
“奴才/奴婢遵旨!谢皇上隆恩!”众人再次跪倒谢恩。
皇帝点了点头,目光再次看似无意地扫过小厨房的方向,忽然问了一句:“今日太妃的药膳,是何人负责熬制?”
来了! 张小鱼浑身一僵,血液仿佛都凝固了!终究还是问到了!
崔嬷嬷连忙回道:“回皇上,是御膳房派来的一个小太监,叫小栗子,做事还算稳妥勤谨。”她此刻心中满是后怕和庆幸,自然捡好话说。
“小栗子?”皇帝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平淡,“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张小鱼感觉一道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头顶。他不敢有丝毫迟疑,强迫自己抬起头,但目光依旧恭敬地垂视地面,不敢与天颜对视,身体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微微颤抖——这颤抖在此时看来,倒更像是面对天威时正常的惶恐。
皇帝看着他,沉默了几息。这几息时间,对张小鱼而言如同几个时辰般漫长。
“嗯,看着是还算伶俐。”皇帝最终只是淡淡地评价了一句,并未再多问什么,转而吩咐道,“既然太妃肯用你熬的粥,日后便继续好生当差。若再立下功劳,朕不吝赏赐。”
“嗻!奴才……奴才定当尽心竭力,万死不辞!”张小鱼连忙叩首,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嘶哑。
皇帝不再看他,在一众太监宫女的簇拥下,离开了永和宫。
直到皇帝的仪仗彻底远去,永和宫内的所有人才如同虚脱一般,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不少人直接软倒在地。
张小鱼也瘫跪在那里,冷汗早已将内衫湿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刚才那短短片刻,比他之前在废苑被追杀时还要凶险百倍!
皇帝最后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是真的只是随口勉励?还是……某种更深的暗示?他是否已经察觉到了什么?那句“若再立下功劳,朕不吝赏赐”,是许诺,还是警告?
天威难测。
张小鱼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他以为自己是在和徐公公、和庆嫔、和容妃下棋,却突然发现,自己可能早已是更高层面的棋手眼中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
而皇帝今日突如其来的驾临,究竟是真的巧合,还是这盘错综复杂的大棋中,早已设定好的一步?
他茫然地抬起头,望向皇帝离去的方向,心中没有丝毫侥幸逃生的喜悦,只有更深的迷雾和更沉重的压力。
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