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仪仗的远去,并未带走永和宫内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反而留下了一地无声的惊雷和无数揣测的目光。
张小鱼瘫跪在冰冷的地面上,良久才找回一丝力气,挣扎着起身。腿脚因长时间的紧绷和恐惧而酸软麻木,肩头的伤口也在隐隐作痛,但这些 physical 的痛苦,远不及心中那翻江倒海般的惊悸与迷茫。
皇帝……竟然亲自来了?就在他刚刚兵行险着、险些酿成大祸之后?这真的是巧合吗?
崔嬷嬷和太医等人显然也还未从面圣的惶恐与太妃病情奇迹好转的狂喜交织中彻底回过神来。太医激动地拉着药童再次去斟酌新的调理方子,口中不住念叨着“痰核既出,当以温养为主,切忌再行峻猛之药……”。崔嬷嬷则指挥着宫人收拾内殿,擦拭方才因慌乱打翻的器物,眉眼间虽有余悸,却更多是如释重负的庆幸。
无人再来过多关注角落里脸色苍白、失魂落魄的小太监。在她们看来,张小鱼的“尽心熬粥”固然有功,但太妃的“奇迹康复”,首要归功于皇恩浩荡、上天庇佑以及太医的“医术精湛”。他只是一个恰好在场的、幸运的执行者。
张小鱼乐得被忽略。他强撑着收拾好小厨房的灶具,将一切恢复原状,然后低着头,脚步虚浮地告退离开。
走出永和宫宫门,午后的阳光刺得他眼睛发疼。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那沉寂的宫殿,朱红的大门缓缓闭合,仿佛也将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都隔绝在内。
然而,他知道,有些事情已经彻底改变了。
回御膳房的路上,他感觉遇到的每一个太监宫女,看他的眼神似乎都有些不同。好奇、探究、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皇帝亲临永和宫并褒奖的消息,显然已经像风一样传开了。而他这个“熬粥的小太监”,也第一次真正进入了某些人的视野。
这种被注视的感觉,让他如芒在背。
刚回到御膳房后院,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钱老头就蹭了过来,一双老眼精光闪烁,压低声音道:“行啊,小子!真让你撞上大运了?连万岁爷都夸你了?”
张小鱼苦笑一下,摇摇头,声音沙哑:“钱师傅,您就别取笑我了。就是运气好,赶上娘娘凤体好转,皇上仁厚,随口勉励一句罢了。”他不敢有丝毫得意,深知这点“荣光”背后隐藏着何等巨大的风险。
“随口勉励?”钱老头嗤笑一声,显然不信,“在这宫里,能让万岁爷‘随口’说句话的人,那可都不简单。你小子……以后怕是不得清静喽。”他话里有话,拍了拍张小鱼的肩膀,摇着头走开了。
钱老头的话像一块石头投入张小鱼心湖。不得清静?这意味着更多的关注,也意味着更多的危险。徐公公会如何反应?长春宫那边又会作何打算?
果然,没过多久,各种形式的“问候”便接踵而至。
先是内务府来了个管事太监,态度客气了不少,说是循例记录今日永和宫面圣的经过,重点问了问近日药膳的细节和平日用料。张小鱼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得小心翼翼,将所有功劳都推给太医和“皇恩浩荡”,对自己所做的一切只字不提。
接着,又有其他宫的小太监“恰好”路过御膳房,探头探脑,或是借着领取份例的机会,试图跟他搭话套近乎,话语间无不试探着他与永和宫、与今日圣驾的关系。
甚至平日里对他爱答不理的御膳房副总管,也难得地对他露出了一个算是和蔼的笑容,叮嘱他“好好当差,莫负圣恩”。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张小鱼感到一种无形的网正在收紧。他仿佛成了一个站在聚光灯下的戏子,台下观众神色各异,有的好奇,有的羡慕,有的则可能藏着冰冷的杀机。
最让他心神不宁的,是徐公公和长春宫那边的沉默。
按道理,皇帝突然关注永和宫,打乱了徐公公的毒计,他应该有所行动才对。长春宫那边,也应该对自己这颗“意外”闪耀了一下的小棋子有新的表示。
然而,什么都没有。
这种沉默,比直接的威胁更让人恐惧。就像暴风雨前的死寂,你不知道第一道惊雷会从哪个方向劈下来。
皇帝那看似平淡的几句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这看似平静的宫墙之下,激起了层层暗涌,悄然改变着力量的平衡和无数人的心思。
张小鱼感觉自己被推到了一个全新的、更危险的棋局边缘。之前的对手是徐公公,是庆嫔,是容妃。而现在,他似乎隐隐触碰到了那至高无上的、执棋者的衣角。
圣心难测。
他回想起皇帝看他那一眼,那深邃平静的目光下,究竟藏着怎样的心思?是真的只是一次偶然的关怀?还是对他这枚意外闯入棋局的小卒子,产生了那么一丝兴趣?那句“若再立下功劳,朕不吝赏赐”,是随手布下的香饵,还是别有深意的考验?
无人能给他答案。
他只能更加小心地蜷缩起来,将所有的惊惶和算计深深埋藏,表面上依旧是那个恭顺、勤勉、甚至因为“面圣”而显得有些惶恐不安的小太监。
但他知道,他必须尽快想明白皇帝的意图,必须在这重新洗牌的局势中,找到新的立足点。
夜色再次降临。张小鱼躺在冰冷的板铺上,毫无睡意。他睁大眼睛望着漆黑的屋顶,脑中反复回放着白天的一幕幕。
皇帝的突然驾临,彻底打乱了他的预期,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变数。这变数可能是灭顶之灾,也可能……是一线前所未有的生机?
他忽然想起自己埋藏在角落里的那包血泥和碎瓷片。这些东西,在对付徐公公时显得苍白无力,但如果……能呈送到更高的人面前呢?
这个念头让他心脏猛地一跳,随即又被他强行压下。
不行!太冒险了!在没有摸清皇帝真实态度之前,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是自寻死路。
他需要信息,需要更准确地判断风向。
而信息的来源……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窗外那无边的黑夜。
也许,该再去会一会那位“偶遇”的长春宫管事太监了?或者,想办法从其他途径,探听一下皇帝今日驾临永和宫前,是否还发生过什么别的事情?
圣心微澜,已动全局。他这条小鱼,若不想被接下来的巨浪拍碎,就必须学会在这微澜之中,辨明方向,奋力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