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仙山的晨钟只响了一声,余音便顺着风滑下山脊,像一条看不见的水线,悄悄落进青云镇外的镜湖。湖面平滑如镜,却映不出天光,只映出张小鱼和柳子墨并肩而来的身影。两人衣襟带露,鞋底沾泥,一路从孤峰残殿走到这里,反倒像是从一场大梦里醒来,步子比来时更轻,也更沉。
“这湖,”张小鱼蹲下身,指尖掠过水面,涟漪荡开,“像把剑,把云山和尘世劈成了两半。”
柳子墨没接话,只从怀中掏出那枚白子,轻轻搁在湖心。棋子不沉,反被水面托住,像一叶小舟。他抬眼望向对岸,岸边芦苇深处,隐着一座废弃的石亭,亭柱斑驳,爬满青苔,柱脚却干净得可疑,仿佛有人日日拂拭。
“亭里有光。”柳子墨低声道。
张小鱼眯眼,果然看见亭柱间漏出一缕淡金色的微芒,时隐时现,像心跳。两人对视,无需言语,便沿着湖岸绕去。风掠过芦苇,沙沙作响,似在提醒他们:此湖无舟,此岸无路,唯有涉水而过。
张小鱼先踏入水中,湖水冰凉,却不刺骨,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暖意,像被谁的手掌轻轻托住。他回头冲柳子墨一笑:“水不欺客。”柳子墨紧随其后,两人并肩而行,水面没过膝盖,衣摆浮起,像两片被风卷起的云。每一步落下,湖底便泛起一圈银白的光,像棋子落盘的回声。
走到湖心,水忽然只到脚踝。湖底现出一片平整的青石,石上刻着残局——正是孤峰残殿里那局未完的棋。黑子白子交错,却有一角空着,空处恰好容下一枚棋子。张小鱼蹲身,将白子轻轻按入空位。棋子落盘,湖面猛地一颤,远处石亭的金光骤然明亮,像有人在黑暗中擦亮火石。
石亭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一位蓑衣老叟,须发皆白,手里却捧着一面铜镜,镜面蒙尘,映不出人影。老叟抬眼,目光穿过两人,落在湖心残局上,声音沙哑却温和:“两位施主,可愿借镜一照?”
张小鱼与柳子墨对视一眼,心中同时浮起孤峰老僧那句“棋已入局,江湖未远”。两人上前,老叟将铜镜递来。镜背刻着一行小字:照影者,照心也。张小鱼接过,镜面依旧模糊,却在指尖触到的刹那,泛起一圈水纹。水纹中,浮现的不是面孔,而是一幕幕旧景——
他看见自己初入御膳房时,被王管事一脚踹翻,糖粉洒了一地;
看见冷宫里李美人把最后一块桂花糕偷偷塞进他手心;
看见血梅谷火起,他抱着春桃冲出浓烟,背后却映出赵管事阴鸷的笑。
镜影一转,轮到柳子墨:
看见竹林初遇,他挥剑斩断缚住张小鱼的绳索;
看见悟真寺外,他跪求老僧收徒,只为护一人周全;
看见索桥断裂,他抓住张小鱼手腕的瞬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镜影最后,定格在两人并肩立于镜湖之上,脚下残局已成,湖面却泛起一圈圈涟漪,涟漪中,映出一张空白的棋盘,棋盘边缘,刻着一行新字:
“胜负之外,尚有一子,名为‘归’。”
老叟收回铜镜,声音轻得像风:“镜湖不留影,只留归处。两位施主,可曾想好归往何处?”
张小鱼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归处不在江湖,不在云山,在人心。”
柳子墨点头:“人心若安,处处皆归。”
老叟微微颔首,铜镜翻转,镜面竟化作一泓清水,清水之中,映出青云镇的轮廓——炊烟、孩童、庆功宴的灯火,还有林冲挥别的手。
“去吧。”老叟抬手,湖心残局忽然沉入水底,水面恢复如镜,却再映不出两人身影,只映出那条回镇的小路,路上铺着新落的松针,像一条柔软的归途。
张小鱼与柳子墨躬身行礼,转身踏上归途。
风从湖面吹来,带着松脂与泥土的香气,像有人在背后轻轻推了一把。
他们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却始终并肩,不曾分离。
镜湖之上,老叟收起铜镜,蓑衣滑落,露出内里一件灰布僧袍。
他望向孤峰方向,轻声道:“棋局已终,江湖未远。”
言罢,老叟身影渐淡,最终与湖雾融为一体,仿佛从未出现过。
张小鱼与柳子墨回到青云镇时,夜色已浓。
镇口的老槐树下,林冲提着一盏风灯,灯影摇晃,像等了很久。
见二人归来,他咧嘴一笑:“庆功宴的酒,还热着呢。”
张小鱼接过酒壶,仰头灌了一口,辛辣入喉,却暖到心底。
柳子墨拍了拍林冲的肩:“江湖路远,青云镇,便是我们此刻的归处。”
夜风吹过,灯影晃动,三人的影子在地上交叠,像一枚完整的棋子,终于落回了棋盘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