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镇后半夜下起雪,细盐一般,无声地覆在屋脊与青石板路。
张小鱼立在客栈后院,手里那盏风灯被雪片扑得忽明忽暗。
灯影里,林冲正把一坛热酒搁在石桌上,酒面浮着姜末,热气像一条白龙钻进雪幕。
“今日之后,你们真要走?”林冲搓着手,声音被雪压得很低。
张小鱼笑,把灯放在桌沿,指尖沾了点酒气,在雪面上写下一个“归”字,瞬间被新雪掩平。
“走,但走之前得把欠青云镇的账还了。”
柳子墨从廊下走出,手里托着一只漆盒,盒里整整齐齐码着三十枚乌木雕成的棋子,黑子雕虎,白子雕鹤。
“镇上缺个棋馆,也缺个讲武的地方,”柳子墨把漆盒推到林冲面前,“棋子做礼,棋馆做名,日后孩子们不必再跑江湖也能学一身本事。”
林冲愣了半晌,眼眶被酒气熏得发红,却只是重重点头。
他转身踢开雪堆,露出一块三尺见方的青石板,石板上用炭条画着一方残局。
“老规矩,赢我一局,你们走;输一局,再留三日。”
张小鱼大笑,解下腰间短剑当棋子,剑鞘敲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当啷”。
雪越下越大,灯焰被雪压得低伏,映得三人影子在雪地上交错、重叠、又分开。
棋局行至中盘,林冲忽然停手,抬头望向远处黑黝黝的山脊。
“听。”
风里传来铁链擦过岩石的声响,沉闷却带着节奏,像有人在雪夜中拖着重物。
柳子墨眉峰一挑,指尖在棋盘上轻轻一拨,一枚白子跳起,落在林冲指尖。
“是囚车。”
林冲低声道,“午后镇口来了官差,说是押解重犯,要在青云镇歇一夜。”
张小鱼心头一动,重犯?官差?
他想起镜湖老叟最后那句“江湖未远”,像雪里埋着的暗钉,此刻正一点点冒出尖。
三人推开客栈后门,沿着雪巷疾行。
雪片落在睫毛上,化成水珠,视线却愈发清晰。
镇口空地上,两辆囚车被铁链锁在一处枯槐下,囚笼里黑布罩顶,看不清人脸,只听见铁链在寒风里叮当作响。
官差拢着火盆,呵出的白气与雪雾混在一起。
张小鱼与柳子墨隐在暗处,听得那为首的捕头嘀咕:
“上头交代,这人不能死,也不能活得太舒坦,明日辰时换马,后日抵京,听候发落。”
柳子墨指尖微动,张小鱼已看清囚车底板缝隙渗出的血,像雪地里绽开的腊梅。
他心头一紧,低声道:“救人。”
林冲按住他肩膀:“官差二十余人,硬闯不得。”
张小鱼眯眼,雪光映得他眸子亮得吓人:“那就让他们自己开门。”
一炷香后,镇口火盆被风掀翻,火星溅在枯槐上,瞬间燃起老树皮。
官差惊呼奔走,取水救火,囚笼前的守卫被调开。
张小鱼与柳子墨趁机掠至囚车旁,短剑挑断锁链,黑布一掀,露出一张苍白却熟悉的脸——
竟是昔日悟真寺的小沙弥,法号“净尘”。
净尘嘴角带血,眼神却澄澈如初,他低声道:“寺里古籍被盗,我被诬陷勾结外敌。”
张小鱼心头火起,柳子墨已割断他腕上铁索,将人背起。
三人借着雪幕与火光,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巷尾。
回到客栈后院,林冲已备好热酒与棉布。
净尘裹在棉被里,捧着酒碗,指尖仍止不住颤抖。
他断断续续道出真相:
一月前,有人夜闯藏经阁,盗走《禅心玉鉴》上卷,又在寺外留下幻影盟标记;
方丈震怒,净尘因当夜值守被牵连,官府拿人,幻影盟却暗中救他,只为逼问下卷下落。
张小鱼握拳,指节发白:“幻影盟的胃口,比我想得还大。”
柳子墨沉思片刻,忽道:“上卷被盗,下卷在我们手里,他们迟早会找来青云镇。”
林冲闻言,猛地一拍桌子:“那就让他们来!青云镇不是他们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地方!”
雪夜无声,三人对坐。
酒过三巡,计划已定:
明晨,林冲以镇民之名送囚车空笼出镇,引官差远去;
张小鱼与柳子墨带净尘暗渡镜湖,取道云海返回悟真寺,向方丈当面澄清。
天未亮,雪已停。
囚车轱辘声碾过雪地,压出一道深深的辙痕,像一条无声的告别。
客栈后院,张小鱼把最后一颗棋子塞进林冲掌心。
“棋局未完,等我回来再下。”
林冲咧嘴一笑,雪沫子从胡须上抖落:“放心,酒还热着。”
镜湖边缘,薄雾未散。
柳子墨解开系在枯树上的藤索,一叶扁舟静静泊在岸边。
净尘坐在船头,回头望了一眼雪中的青云镇,眼中闪过一丝不舍。
张小鱼撑篙离岸,船头划破水面,荡起圈圈涟漪,像把雪夜的秘密一圈圈封进湖底。
舟行半日,雾散日出。
远山如黛,云海在脚下翻涌,仿佛整个江湖都被他们踩在舟底。
张小鱼回头,青云镇已缩成一粒黑点,最终消失在雪光与晨光交织的地平线。
他低头看掌心,那枚白子还留着昨夜酒气与雪温。
柳子墨的声音随风传来:“下一站,回寺,还棋,还剑,还江湖。”
舟影渐远,雪水消融,只余湖面上一道长长的水痕,像谁用指尖在天地之间写下了一个未完的“归”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