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雪粒敲打着玻璃窗,噼啪作响。
周牧开门的声音比平时晚了近一个小时。
他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进来,动作放得很轻,大概是以为我睡了。
他脱下大衣挂好,换了拖鞋,视线扫过沙发时顿了顿。
“怎么?还没睡?”
他身上果然又染上了一丝那种让我敏感的、淡雅的花香调香水味。
我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
空气凝滞得如同结成冰一般。
他似乎察觉到气氛不对,犹豫了一下,在我旁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老婆,”他试图放柔语气。
我缓缓抬起头,直视他的脸。
我看着他,那个我曾认定要共度一生的男人,一字一句,声音嘶哑得像粗粝的砂纸:
“苏晴打电话给我了。”
听完这句话以后,周牧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
与此同时,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像是猝不及防被刺穿了某种精心维护的表象。
瞬间的功夫里,惊愕、慌乱,还有一丝被当场戳穿的狼狈,在他脸上一闪而过,快得几乎抓不住,但却足够清晰。
他没有立刻否认,也没有解释。
这沉默本身,就是最沉重的答案。
我的心像被彻底抛进了最深的冰窟里,沉下去,沉下去,再也触不到底壁。
“给我一个解释。”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在冰冷的空气里:
“为什么?周牧?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偏偏是她?!”
窗外的风雪声骤然变大,呼啸着拍打着窗户,像是整个世界都在发出悲鸣。
周牧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他嘴唇翕动了几下,眼神复杂地在我脸上搜寻着什么,有痛苦,有挣扎,但最终却沉淀为一种近乎陌生的疏离和压抑已久的怨怼。
“为什么?”
他重复了一遍,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尖锐和痛苦?
“林晚,你只看到了两张电影票,只看到我和苏晴喝了一杯咖啡!那七年呢?七年里我们之间横着的那道坎呢?”
“你知道吗?那才是真正把我们俩隔开的东西!”
周牧猛地站起身,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你以为我忘了?”
“我怎么可能忘!”
“那个孩子……我们的孩子!”他指向卧室的方向,仿佛那里还残留着曾经的阴影。
“医生的话你还记得吗?‘胚胎发育停滞,染色体异常,自然淘汰……’”
“可你呢?你一遍遍自责,你说是你没休息好,是你不够小心!才让孩子没了!”
“你把自己困在里面,把我们的一切都困在里面!而且连提都不能提!”
周牧的情绪彻底爆发了,压抑了太久太久,像休眠的火山终于喷发:
“我试着和你说话,试着带你走出来!可你就像把自己裹进了一层厚厚的蛋壳里!”
“你的心,有一半永远留在那个再也没机会看一眼世界的孩子身上了!”
苏晴?呵……”周牧发出一声短促而苦涩的冷笑,带着深深的疲惫和自嘲:
“她只是一个,一个能让我暂时喘口气的女人!一个不用小心翼翼、不用背负沉重过往的影子罢了!”
他颓然地坐回沙发,双手用力地搓了搓脸,声音低了下去,每一个字都像石块砸在地上:
“林晚,真正把我们分开的,从来都不是苏晴。是我们自己。”
“是你心里那道永远过不去的坎,是你……是你早就关上的那扇门。”
窗外,风声凄厉,密集的雪粒疯狂地敲打着窗户玻璃,发出阵阵令人心悸的沙沙声。
屋内,开始变得死寂无声。
那个被我刻意封存、日夜舔舐却从未愈合的伤口,被他用最粗暴的方式猛地撕开——
不是为了止痛,而是为了证明他的窒息,他的逃离。
“胚胎发育停滞……自然淘汰……你的心有一半永远留在那里了……”
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像一道闪电劈开厚重的迷雾,瞬间照亮了我记忆深处某个被刻意遗忘的、模糊的片段——
不是医生宣判时的沉重叹息,而是在那之前,混乱的诊室里,另一位医生的低声交流,依稀飘进耳朵的只言片语:
“……胚胎发育指标异常波动……持续观察……染色体筛查提示高风险……”
这个被巨大悲痛淹没而选择性忽略的细节,此刻陡然清晰地再次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
“高风险?”我喃喃出声,声音干涩得如同撕裂的风箱。
与此同时,我猛地抬起头,眼睛死死地盯住周牧颓然的侧脸。
周牧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没有看我,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骤然握紧。
“高风险……”
我重复着,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尖锐:
“周牧!医生当时是不是说了高风险?!”
“是不是建议我们做进一步筛查?是不是说过这孩子可能本来就不太……”那个词卡在我的喉咙里,沉重得吐不出来。
他终于转过脸去,避开了我燃烧着质问的目光。
他的眼神开始闪烁不定,焦点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他没有承认,但那份令人窒息的沉默,那份无法掩饰的慌乱和闪躲,本身就是最残酷的答案!
“你说啊!”我猛地扑过去,抓住他的手臂,声音因为极致的震惊和愤怒而扭曲变形:
“周牧,你告诉我!是不是?!”
“当年是不是医生早就提示有风险?”
“是不是你……你为了让我‘安心’,为了不让我多胡思乱想……你根本没告诉我全部?!你让我以为……以为全都是我的错?!”
周牧被我摇晃着,猛地挣脱我的钳制,像是被逼到了悬崖边。
那一刻,他终于爆发了,所有的愧疚、辩解、压抑已久的情绪如同失控的洪流冲垮了堤坝:
“告诉你有什么用?!”他眼睛通红:
“你当时那个状态!一点点风吹草动就能让你崩溃!告诉你‘高风险’,告诉你孩子可能有问题,你能承受得了吗?”
“除了把自己折磨得更厉害,把自己关得更紧,你还能做什么?!”
他用力抹了一把脸,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疲惫和自我辩护的激动:
“我只是想保护你!想让你安稳地度过那段时间!我以为……以为只要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一切就都好了!谁能想到……谁能想到最后还是……”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哽住了。
保护我?
安稳?
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血液的寒意从我的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把我整个人都冻僵了。
原来如此!
原来那个让我日夜自责、认定是自己不小心才失去孩子的沉重枷锁,他竟然是知情者!
甚至是……那个亲手给我戴上枷锁的人!
那个黑暗的深渊,我以为是自己失足跌落。
原来,是他亲手把我推了下去,然后站在悬崖边,看着我沉沦,看着我自我折磨。
看着我关上所有门窗,困死在他那份“安心”的谎言里!
是他,他剥夺了我的知情权,剥夺了我作为一个母亲面对真相的机会。
他这么做,却让我背负了全部罪责长达数年之久!
保护?
这哪里是什么保护?
这是最残忍的欺骗!
是谋杀真相!
他用沉默的谎言,亲手把我钉在了自我审判的十字架上!
也亲手在我们的婚姻基石上,埋下了最深、最恶毒的裂痕!
窗外,狂风卷着密集的雪片,呼啸着狠狠砸在玻璃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砰砰声,像枉死者在疯狂捶打着一扇永不会开启的门。
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灯火在密集的风雪中晕染成一片模糊而冰冰冷的世界……
【故事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