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云庭的尾款到账速度比我想象中快,老张估计是被南良那通电话吓破了胆,第二天一早,八十八万一分不少地打进了南良的账户。
南良看着手机短信,咧着嘴笑得像个三百斤的地主。
他大手一挥,豪气干云:“走,小祁,爷带你见识见识什么叫人间烟火!昨晚亏掉的元气,今天必须用肉给我补回来!”
我看着他那副德行,实在没法把他跟什么得道高人联系起来。
但不得不承认,他这种混不吝的劲头,确实有种奇异的感染力,能把人从阴郁的情绪里硬拽出来。
我们没去什么高档餐厅,南良对那种地方嗤之以鼻,说吃的是格调,不是味道。
他七拐八拐,把我带进了一条藏在市井深处的老巷子。
空气里弥漫着炒菜的油烟和生活的嘈杂,一家挂着“老胖烧烤”招牌的小店门口,支着几张油腻腻的桌子。
“就这儿了。”南良一屁股坐下,熟稔地冲屋里喊。
“老胖,给爷老规矩,腰子先来二十串,板筋、脆骨、掌中宝各二十,再拍两根黄瓜,花生毛豆双拼,先搬一箱啤酒!”
我看着他点的菜单,眼皮跳了跳,这吃的不是饭,是腰子批发。
菜很快上齐,南良抄起一瓶啤酒,瓶盖用牙一咬,“啵”的一声弹开,他仰头灌下半瓶,舒坦地哈出一口酒气。
“干我们这行的,就得吃这些,接地气,补阳火。”他扔给我一瓶。
“来,走一个,庆祝咱们又当了一次活雷锋。”
我没他那用牙开瓶的本事,老老实实拿开瓶器打开,跟他碰了一下。
冰凉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去,冲淡了连日来的疲惫和血腥气。
夜色渐深,小巷里人声鼎沸。
我们俩就着烤串和啤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大多是他在说,我在听,从他年轻时怎么跟一个狐狸精为了半只烧鸡打得天昏地暗。
到他怎么把一个附庸风雅的富商家里的“传家宝”,一个被鬼占了的夜壶,给忽悠瘸了卖了三百万。
他的故事光怪陆离,真假难辨,但总能让人在紧张之余,找到一丝荒诞的笑料。
正喝到兴头上,邻桌几个本地大哥的聊天声飘了过来。
“哎,听说了吗?城南那边的‘广和楼’,最近又闹起来了。”一个光头大哥压低了声音说。
“哪个广和楼?唱戏的那个?不是早就废了三十多年了吗?”
“就是那个!我三舅家的小子,前天晚上喝多了抄近路从那儿过,说是听见里头有人唱戏,那调调,咿咿呀呀的,听得人骨头都酥了。”
“他好奇,扒着门缝瞅了一眼,你猜怎么着?”光头大哥卖了个关子。
“怎么着?”
“里头黑灯瞎火的,可舞台上真有人影在晃!他吓得酒都醒了,连滚带爬地跑回了家,到现在还发着高烧说胡话呢!”
另一个瘦高个不信:“扯淡吧?那破地方,耗子进去都得含着眼泪出来,还能有人唱戏?准是喝多了眼花。”
“我骗你干啥!”光头大哥急了。
“不止他一个,这半个月,附近派出所都接了好几个报案了,都是家里人晚上出去,走到那附近就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警察查了监控,就看见人晃晃悠悠地往广和楼那边走,一到门口,监控就花了,人就没了!”
“这么邪乎?”
“可不是嘛!现在那一块,一到晚上八点,别说人了,连条狗都看不见!”
我握着酒瓶的手顿住了,失踪?监控失灵?这些词组合在一起,总让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南良显然也听见了,他吃腰子的动作慢了下来,耳朵却竖着。
我刚想开口,南良一个眼神递过来,示意我别做声。
他拎着酒瓶,晃晃悠悠地凑到邻桌,一屁股坐下:“几位大哥,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光头大哥他们被这自来熟的酒鬼吓了一跳,看他一身黑袍,不像善茬,但闻着他满身的酒气,又觉得不像坏人。
“没什么,就……聊点都市传说。”光头大哥含糊道。
“广和楼嘛,我熟啊。”南良打了个酒嗝。
“我跟你们说,那地方邪性,我师父当年就说过,那楼里镇着个角儿。”
“角儿?”
“唱戏的角儿,据说是个男旦,唱《霸王别姬》的虞姬,能把台下的男人唱哭了,女人唱疯了。”
“后来戏园子败落,他就死在戏台上了,一口气没上来,憋死了,那股子对戏台的执念就留下了。”南良说得跟真的一样。
“他这是……戏瘾犯了,缺观众呢。”
几位大哥听得一愣一愣的。
南良又灌了口酒,压低声音:“你们说那些失踪的人,是不是都长得白白净净,有点书生气的?”
光头大哥一拍大腿:“神了!我三舅那小子,就是个戴眼镜的大学生,白净得很!”
南良高深莫测地一笑,不再说话,拎着酒瓶晃回了我们这桌。
“听见了?”他问我。
我点了点头,心里有些沉重:“又是执念不散的怨魂?”
“恐怕不止!”南良的眼神里没了刚才的醉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凝重。
“一般的执念,顶多是重复生前的行为,搞点声光电特效吓唬人,能让人凭空消失,连魂都找不到的,这玩意儿,道行深着呢。”
他把最后一口酒喝完,把酒瓶往桌子上一顿:“吃饱了没?吃饱了,干活了。”
我看着桌上还剩下大半的烤串,有些无语。
这人真是半点亏都不肯吃,八十八万的酬劳,就请我吃顿路边摊,还没吃完就得去卖命。
半小时后,我和南良就站在了广和楼的门前。
这是一座老旧的二层木结构建筑,飞檐翘角,朱漆的柱子已经斑驳脱落,露出里面腐朽的木头。
大门上贴着封条,一把巨大的铜锁锈迹斑斑。
空气里飘散着一股尘土和霉菌混合的味道,像一个被时间遗忘的老人,散发着腐朽的气息。
“这地方阴气够重的。”南良从怀里摸出个罗盘,指针在里面疯狂打转,跟装了电动马达似的。
“怨气、死气、还有……”他皱了皱眉,“一股子说不出的味道,像是陈年的脂粉香,又像是幕布腐烂的味道。”
夜风吹过,残破的窗户发出“吱呀”的声响,像有人在低声啜泣。
我们没走正门,绕到后院,南良三两下就翻过了一堵两米多高的院墙。
我跟着翻了进去,院子里杂草丛生,齐腰高,中间一条石板路早已被青苔覆盖。
后门同样锁着,但这对南良来说不是问题。
他从袖子里摸出一根细长的铁丝,对着锁孔捅咕了几下,只听“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手艺没生疏。”他得意地吹了声口哨。
我甚至怀疑他年轻的时候主业不是捉鬼,而是撬锁。
推开门,一股更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呛得我咳嗽了两声。
里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南良从他那破布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两个巴掌大的小灯,扔给我一个。
灯光亮起,照亮了后台的一角。
到处都是蛛网,地上散落着破旧的戏服、断裂的盔头、还有一些看不出原貌的道具。
一个巨大的化妆台镜子已经碎裂,上面还残留着红色的油彩,像干涸的血。
“这地方,少说死了不止一个人。”南良的声音在空旷的后台里显得有些回响。
我们穿过杂乱的后台,掀开沉重的天鹅绒幕布,走上了戏台。
戏台是木质的,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
台下是空荡荡的观众席,一排排的座椅上积满了灰尘,在我们的灯光下,像一个个沉默的看客。
整个剧院安静得可怕,连一丝风声都没有,我们等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什么都没发生。
“那帮大哥不会是忽悠人吧?”我小声问。
南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我凝神细听,一开始什么都没有,但渐渐的,一阵若有若无的声音钻进了我的耳朵。
是京胡的声音,悠长,哀婉,像一条冰冷的蛇,顺着脊椎一路向上爬。
紧接着,鼓板声响起,一下,一下,敲在人的心坎上。
“来了。”南良的声音压得极低。
那咿咿呀呀的唱腔,就在这时响了起来,是个男声,但又尖又细,雌雄莫辨。
唱腔婉转凄切,带着一种勾魂摄魄的魔力。
我听不清唱词,但那声音里蕴含的悲伤和绝望,却像潮水一样涌来,让人不由自主地沉溺其中。
我的心神一阵恍惚,眼前仿佛看到了一个穿着华丽戏服的身影,在台上水袖翻飞,步步生莲。
“闭眼,守住本心!”南良一声低喝,如当头棒喝,把我从那靡靡之音中惊醒。
我惊出一身冷汗,刚才那一瞬间,我竟然有种走上台去,为他喝彩的冲动。
就在这时,剧院的大门“吱呀”一声,被从外面推开了。
一个瘦高的身影走了进来,是个年轻人,戴着眼镜,穿着干净的白衬衫,正是南良口中那种“白白净净的书生气”。
他双眼无神,面带微笑,像个梦游的人,径直朝着戏台走来,那唱腔似乎更加高亢了。
“别动!”南良按住想要上前的我,“你看他脚下。”
我低头看去,只见那年轻人的脚根本没有沾地,他是飘着进来的。
而在他的身后,几根几乎看不见的黑线,从戏台的阴影里延伸出来,牵引着他的四肢,像一个提线木偶。
年轻人飘到了台下第一排,端正地坐下,脸上带着痴迷的笑容,成了一个新的“观众”。
唱腔还在继续,那股悲凉的意境却越来越浓。
我甚至看到,一丝丝白色的气息,正从那个年轻人的头顶升起,缓缓地飘向舞台深处的黑暗。
那是他的阳气,或者说,是他的魂。
“这哪里是请观众,这分明是把人当饭吃。”我心头一凛。
南良的脸色也彻底沉了下来。
“不止是饭。”他盯着舞台的黑暗处,一字一顿地说。
“是做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