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笼雀初啼
第一章 醉眼·烬
皇城的夜,总是浸着一股子散不去的沉水香和铁锈混杂的气味,奢靡又冰冷,如同这座宫殿的主人。
萧衍挥退了所有宫人,独自坐在空旷的昭阳殿内。指尖摩挲着一支略显旧意的白玉簪,簪尾刻着细小的青雀纹,那是沈清歌最常簪的发簪。案上酒壶已空了大半,但他眼底的醉意,却压不住深处翻涌的、近乎毁灭性的偏执与空茫。
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他年轻俊美却异常阴郁的侧脸。龙袍加身,天下在握,可他胸腔里跳动着的那颗心,早已在三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失去”中,被蛀空了,只剩下无尽的悔恨和疯长的妄念。
“清歌……”低哑的喃语逸出薄唇,带着酒气的灼热,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抬眼,望向殿中悬挂的那幅画像。画中女子明眸善睐,英气飒爽,骑于马背之上,回眸一笑间尽是鲜活的光彩。
那是他的皇后,他的青梅竹马,与他并肩从尸山血海中杀出、助他登临帝位的沈清歌。也是他永远无法企及、永失所爱的白月光。
三年前,边境传回噩耗,皇后鸾驾于归京途中遭遇山崩,坠落万丈悬崖,尸骨……难寻。
尸骨难寻。
这四个字成了刻在他心头的毒刺,日夜折磨。他不信,那般鲜活、那般聪慧、那般与他心有灵犀的人,会就此化为崖底的一抔枯骨。可三年了,他几乎翻遍了那座悬崖每一寸土地,除了几片破碎的、属于她衣饰的布料,一无所获。
绝望滋生偏执。他勤政,用无休止的政务麻痹自己,可私底下的每一个夜晚,都如同在炼狱中煎熬。他需要一個寄托,一個影子,哪怕只是眼睛像她,也能暂时填补那噬骨的空洞。
“陛下,”内侍监高德全小心翼翼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带着惶恐,“丞相……丞相又递了折子,言及选妃之事,说后宫不可久虚……”
“滚。”一个字,冰寒刺骨,带着毫不掩饰的暴戾。
高德全连滚带爬地退下了。
萧衍猛地将手中玉簪攥紧,簪尖刺入掌心,渗出细微的血珠,疼痛却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选妃?呵,不过是想塞人进来,分权揽势。那些女人,哪一个不是存着心思?哪一个……配得上“皇后”二字?
连当个影子,都不配。
他烦躁地起身,抓起一件玄色暗纹的常服披上,声音冷得掉冰渣:“备马,朕要出宫。”
他需要逃离这座用回忆砌成的、令人窒息的牢笼。哪怕只是片刻。
——
与皇宫的肃杀冷清不同,京城的“醉月楼”正是华灯初上、笙歌鼎沸之时。丝竹管弦,觥筹交错,混合着脂粉的甜腻香气,构成一幅活色生香的尘世浮华图。
苏晚戴着半张银丝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正随着乐师的拍子,在厅堂中央的红毯上翩跹起舞。她的舞姿并非宫廷的端庄典雅,而是带着某种来自市井勾栏的柔软与韧劲,腰肢轻摆,眼波流转间,有种不经意流露的风情,勾得台下不少看客心痒难耐。
但她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却像两潭沉静的秋水,深处藏着与这欢场格格不入的疏离与警惕。
“啧,这新来的‘蒙面舞娘’眼睛是真勾人啊!”
“身段也软,就是不知道面纱底下……”
“听说是个哑巴?还是脸上有疤?从来没听她开过口。”
“管她呢,跳得好就行!老子今天就是冲她来的!”
台下议论纷纷,夹杂着污言秽语。苏晚恍若未闻,只专注着脚下的步伐和手中的动作。这是她在丞相府受尽主母欺凌、后被强行卖入这醉月楼后,为自己找到的唯一一条活路。不卖身,只跳舞,靠着这双被老鸨评价为“能说话”的眼睛和一身自学而成的舞技,勉强挣口饭吃,也挣得片刻安宁。
一舞终了,掌声夹杂着口哨声响起。她微微颔首,准备退下。
“等等!”一个满身酒气的华服公子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拦住了她的去路,淫笑着伸手就要去揭她的面纱,“小美人儿,跳得爷心痒痒,来,让爷看看你真容……”
苏晚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迅速后退一步,避开那只手。她不能说话,只是用力摇头,眼神里带上了恳求。
“嘿!还给脸不要脸了?”公子哥觉得失了面子,恼羞成怒,加重了力道再次抓来,“一个婊子还装什么清高!”
周围响起哄笑声,却无人阻止。在这地方,这种事太常见了。
苏晚的心沉了下去,正绝望间,一只骨节分明、极具力量的手突然从旁伸出,精准地攥住了那公子哥的手腕。
“啊——!”公子哥疼得惨叫一声,酒都醒了大半。
苏晚愕然抬头。
只见一个身着玄衣的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旁边,身姿挺拔,气质冷冽非凡。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扫过来时,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威压,仿佛寒冬骤临,瞬间冻结了周围的喧嚣。
他的目光,并没有看那个惨叫的公子哥,而是死死地、近乎贪婪地锁在她的脸上——更准确地说,是锁在她那双因受惊而微微睁大的眼睛上。
那眼神,复杂得让苏晚心惊。里面有震惊,有狂喜,有难以置信,但最终沉淀下来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浓稠的黑暗与偏执。
“这……这位爷……”公子哥被对方的气势慑住,冷汗直流,“您、您这是……”
玄衣男子——微服出宫的萧衍,根本懒得理会旁人。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眼前这双眼睛攫取了。
像……
太像了!
不是形状的完全一致,而是那种神韵,那瞳仁深处的光,甚至那一瞬间受惊时微微颤动的睫羽……像极了记忆深处的那个人!像极了他午夜梦回怎么抓也抓不住的幻影!
三年了,他几乎以为这世上再不会有这样一双眼。
狂喜如潮水般冲击着他的心脏,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的痛楚和一种扭曲的占有欲。这双眼睛,怎么能长在这样一个风尘女子身上?怎么能在这种污秽之地,被如此亵渎?
“你,”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目光依旧胶着在苏晚的眼睛上,“跟我走。”
苏晚彻底愣住了,下意识地摇头,身体因恐惧而微微发抖。她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但他身上的气息太危险,像暗无天日的深渊。
老鸨见状,赶紧扭着腰肢上前打圆场:“哎呦这位爷,您看上这丫头是她的福气!不过她只是个跳舞的,不接客的规矩……”
萧衍终于吝啬地分给她一丝目光,冰冷彻骨:“从今日起,她不必在这里跳了。”
他扔下一袋沉甸甸的金锭,足以买下整个醉月楼。然后,不再给任何人反驳的机会,一把抓住苏晚纤细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不由分说地将她往外拽去。
“不……唔……”苏晚挣扎着,发出破碎的气音,眼底写满了惊恐和抗拒。
可她的力量在男人面前微不足道。她被强行拖出了醉月楼,塞进一辆等候在外的、毫不起眼却内里奢华的马车。
车厢内,光线昏暗。萧衍依旧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猛地伸向她的脸。
苏晚绝望地闭上眼,以为面纱要被扯下。
然而,那只手却停在了她的眼睫旁,指尖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极其轻柔地、近乎膜拜地,抚过她的眼廓。
那动作带着一种病态的痴迷,却又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像……”他喃喃自语,像是梦呓,又像是诅咒,“真像……”
随即,他眼底的迷蒙褪去,重新被阴郁和偏执覆盖。他盯着她,一字一句,如同宣判:
“但从今日起,你不再是苏晚。”
“你只是……她的影子。”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朝着那座巍峨皇城疾驰而去,将醉月楼的喧嚣彻底抛在身后。
苏晚缩在角落,浑身冰冷。手腕上的剧痛和眼前男人疯狂的眼神,都在告诉她——她刚出狼窝,又入虎穴。而这一次的“虎穴”,可能是她永远无法逃脱的、真正的炼狱。
她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
只知道,那双酷似某个人的眼睛,为她招来了灭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