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醉的钝痛如同沉重的石磨,在江侯疏的颅腔内缓慢碾压。他费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绣着繁复百子千孙纹样的锦帐顶。意识如同沉船,挣扎着浮出冰冷的海面——这是他的新房。昨夜那身刺目灼心的大红婚服已被褪去,只余一身素白的中衣。身上盖着柔软却同样绣着喜庆纹样的锦被。
一丝淡淡的、带着药草清苦的气息萦绕在鼻端。是醒酒汤的味道。他僵硬地转过头,目光落在床榻边的矮几上,那里放着一个空了的青瓷碗盏。昨夜……是那个被硬塞给他的“妻子”,在他烂醉如泥不省人事时,守在一旁照料?
一股莫名的、带着苦涩的愧疚感,如同细小的藤蔓,悄然缠上他冰冷的心房。菅绮儿,或者说安宁郡主,她有何错?她不过是圣帝手中一枚用来斩断过往的棋子,和他一样,被命运粗暴地推到了这个位置上。错的是他,心里早已被一个名字、一个身影、一段刻骨铭心的过往填满,再也容不下其他。这空荡荡的婚房,这近在咫尺的“妻子”,都成了对他这份执念最残酷的讽刺。
房门被轻轻推开。
绮儿端着一盆冒着氤氲热气的清水走了进来。她已换下了那身沉重的嫁衣和凤冠,穿着一身素净的藕荷色襦裙,发髻也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挽起,洗尽铅华,更显清秀。只是那双眼睛,虽努力维持着平静,却难掩一夜未眠的疲惫和深处挥之不去的茫然。
见江侯疏醒来,她脚步微顿,随即走上前,将铜盆轻轻放在桌案上,声音轻柔得如同怕惊扰了什么:“公子,你醒啦?” 她刻意避开了“夫君”这个称谓。
“嗯。”江侯疏撑着沉重的身体坐起,喉咙干涩发紧,只发出一个沙哑的单音。他的目光有些木然,落在铜盆里袅袅升起的热气上,又缓缓移开,不愿与她对视。
绮儿拿起盆边搭着的干净棉帕,浸入温热的水中,仔细地揉搓着,拧干,然后转身走向床榻,温声道:“奴家伺候您洗漱一下吧?”
“不用了。”江侯疏几乎是立刻出声拒绝,声音带着生硬的疏离。他掀开锦被,忍着眩晕下床,赤足踩在冰凉的地板上,那寒意让他混乱的思绪稍稍清晰了一瞬。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目光终于落在绮儿略显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缓慢而清晰地说道:
“昨夜……多谢你照料。”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着最难启齿的语言,“只是,有些话,我需讲明。你我二人结为连理,乃是圣命难违,非你我所愿。故此,你我之间,只有这夫妻之名,断无夫妻之实。” 他看着绮儿微微睁大的眼睛,那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但他强迫自己继续,“因我心中,早已有了旁人,再容不下其他。此事……委屈你了,还望你能体谅。”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寂静的空气里,也砸在绮儿的心上。她拿着棉帕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沉重得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过了片刻,绮儿缓缓低下头,盯着自己手中那方被捏皱的棉帕,再抬起脸时,眼中已是一片倔强的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认命。她微微扬起下巴,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奴家明白的。奴家出身微贱,与公子本就是云泥之别。今日能得圣上恩典,赐予郡主之名,已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公子心中有人,奴家不敢,亦不愿强求。”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语气反而变得异常坦然,“公子放心,奴家自知身份,日后只愿尽心尽力侍奉公子左右,如同府中奴婢一般,不敢有半分非分之想。只求……只求公子莫要厌弃奴家,给奴家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便好。”
她的话语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轻松,却像最锋利的针,刺得江侯疏无地自容。她的懂事,她的卑微,她的认命,都让他那份愧疚感更加沉重,几乎喘不过气。他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强撑的平静,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
“你……”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艰涩,“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是个好姑娘,无需如此自贬。只是这婚姻大事,终需……情投意合。我……” 他竟一时词穷,不知该如何表达才能不让她更受伤。
“奴家明白公子的意思。”绮儿抢在他之前开口,脸上甚至努力挤出一丝极淡、极勉强的笑意,“奴家亦尊重公子的心意。公子心中之人,必是极好极好的。奴家……真心祝福公子。” 她说着,微微屈膝行了一礼,“公子请洗漱吧,水快凉了。稍后还需去向父亲大人请安。”
江侯疏看着她平静得近乎麻木的脸,听着她口中那声刺耳的“父亲大人”,心头百味杂陈,最终只能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他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这种名存实亡的关系,也默认了在世人面前,他们仍需扮演这对圣帝赐婚的“恩爱夫妻”。
塔府殿内,气氛肃穆。护塔侯江侯端端坐于主位,一身深紫色侯服,神情威严,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和复杂。他看着并肩走进来的儿子和新儿媳。
江侯疏已换上常服,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已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只是眉宇间那份挥之不去的郁结更深了。绮儿,则恭敬地跟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低眉顺眼,姿态谦卑。
“父亲。”江侯疏带着绮儿上前,躬身行礼。
“儿媳给父亲请安。”绮儿也随着屈膝行礼,声音轻柔恭谨。
江侯端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尤其是儿子那强自压抑的郁气和新儿媳那过于安静顺从的姿态,让他心中了然,昨夜乃至今晨,这对名义上的新人之间,必定是冰封一片。他心中暗叹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低沉,“疏儿,绮儿。”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儿子,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圣上的旨意已下,着你二人,即日启程,前往封地——瀚海郡安宁城。”
安宁城……瀚海郡……这几个字如同烙印,再次烫在江侯疏的心上。昨夜宫门前那冰冷的话语犹在耳边:“……遣往那瀚海郡沙漠戈壁之后的安宁城,天高地远,无兵无权,朕方能高枕无忧!” 一股冰冷的屈辱和愤怒再次涌上,却又被他死死压住。
江侯端看着儿子瞬间绷紧的侧脸,心中了然他此刻的屈辱。作为局外人,作为在权力漩涡中沉浮半生的老臣,他比儿子看得更透。安宁城地处帝国西陲,毗邻浩瀚的西海,虽非膏腴之地,却也绝非蛮荒之所。那里远离圣都的纷争,远离即将到来的风暴中心。民风淳朴,少有战乱侵扰,堪称一方难得的安宁净土。值此家国动荡、前途未卜之际,女帝祇暄将此地封赐给江侯疏夫妇,其用意……
老侯爷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与了然。那孩子,是在用她帝王的方式,给疏儿,给江侯家,留一条退路,留一线生机!她无法抽身离开这即将倾覆的巨舟,却希望她心中最在意的人,能远离风暴,平安求存。这份苦心,这份孤诣,江侯端懂。正因如此,他才没有异议,甚至隐隐赞同。
“那安宁城虽地处偏远,”江侯端的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种语重心长的嘱托,“但依山傍海,风光颇佳,民风尚可,算是一处世外桃源。你二人前去,须好生经营,安顿民生。为父已调拨五百府卫精锐,沿途护送你们周全,日后亦可在安宁城听你调遣,护卫府邸。” 他目光转向绮儿,带着一丝长者的温和,“安宁,疏儿性情有时急躁,日后……还望你多担待,多加照料。”
绮儿连忙再次屈身:“父亲言重了。照顾公子是儿媳的本分,儿媳定当尽心竭力。”
“父亲!”江侯疏听着父亲这如同诀别般的叮嘱,心头那强压的情绪再也无法抑制,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哽咽。他抬起头,看向父亲那威严中透出苍老的面容,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声感情至深的呼唤和一个重重垂下的头颅。他知道,此一去,山高水长,再见难期。父亲独自留在圣都这风暴眼,其凶险,他不敢深想。
江侯端看着儿子眼中翻涌的孺慕与不舍,心中亦是酸楚难当。他强压下翻涌的老泪,猛地站起身,袍袖一挥,决绝地转过身去,只留给儿子一个高大却透出几分孤寂萧索的背影。那背影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沉重。
“好了!”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斩断,“时辰不早,莫要耽搁!即刻启程吧!”
最后的两个字,如同冰冷的刀锋,斩断了所有的牵绊。
江侯疏含在眼中的热泪终究没有落下。他死死咬住牙关,对着父亲的背影,再次深深一躬。绮儿也默默跟随行礼。
两人无声地退出了大殿。
塔府大门洞开。五百名身着霜色鳞甲、外罩绣有白塔徽记战袍的府卫精锐,早已在府前列队完毕。人人肃立,甲胄鲜明,刀枪如林,一股肃杀之气弥漫开来。一辆宽敞坚固、装饰着侯府徽记的马车停在队伍中央,拉车的四匹骏马神骏非凡。
江侯疏换上了一身便于远行的墨色劲装,外罩玄色披风。他最后看了一眼身后这座承载了他所有荣光与情殇的恢弘府邸。飞檐斗拱在正午的阳光下依旧气势恢宏,白塔徽记熠熠生辉,然而在他眼中,却只余下一片冰冷的空旷。父亲的身影,终究没有出现在门口。
他收回目光,所有的留恋、不甘、愤懑,都被强行压入眼底最深处,凝结成一片沉寂的寒潭。他沉默地走向马车。
绮儿也已换上一身素雅的青碧色衣裙,头上只簪着一支简单的珠花。她在侍女的搀扶下,默默跟在江侯疏身后,如同一个安静的影子。临上车前,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侯府深处,眼神复杂,带着一丝对这个短暂“家”的告别,也带着对未来茫然未知的忐忑。
江侯疏先一步登上马车,伸出手。绮儿迟疑了一下,还是将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腕上,借力上了车。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感到对方手腕上传来的冰凉。
车帘放下,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江侯疏坐在靠窗的位置,目光投向窗外,却仿佛穿透了人群,穿透了街巷,不知落向何方。绮儿则安静地坐在他对面,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没有生气的瓷偶。
“启程!”车外传来府卫统领洪亮的号令。
车夫扬鞭轻喝,四匹骏马同时发力,沉重的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辚辚的声响。
庞大的队伍缓缓开拔,肃穆而沉默。马蹄声、车轮声、甲胄鳞片摩擦声,汇成一股沉闷的洪流,朝着圣都圛兴西门的方向涌去。街道两旁的百姓纷纷驻足观望,窃窃私语着这支显赫又透着悲壮气息的远行队伍。
马车内,一片死寂。只有车身随着道路轻微地摇晃着。
江侯疏的目光终于从窗外收回,落在了对面那个安静得几乎让人忽略的女子身上。她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倔强的隐忍。他忽然想起昨夜那碗醒酒汤的苦涩气息,想起今晨她那双平静认命却又异常清亮的眼睛。
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同投入寒潭的石子,在他沉寂的心底漾开微弱的涟漪。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头干涩,终究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
车帘晃动,缝隙间透入的日光忽明忽暗。圛兴城巍峨的城墙在视野中越来越近,那巨大的城门如同巨兽张开的口,等待着将他们彻底吞噬,抛向那未知的、黄沙漫卷的西海之畔。
前路漫漫,风沙扑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