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戏楼出来,我和南良谁都没提卫老板最后那句关于“贵人”的话。
有些事,心里有数就行,说出来反而显得多余。
聻王,这个名字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我心里最深的地方,不碰的时候相安无事,一碰,就牵扯出时念那张苍白的脸,疼得钻心。
南良说要请我喝酒,我以为他会找个什么百年老店,点几道硬菜。
结果他轻车熟路地把我带进了一条连导航都找不到的深巷,拐进一家门口只挂着个“酒”字灯笼的小破店。
店里只有一张油腻腻的方桌,老板是个打瞌睡的老头。
南良一屁股坐下,把酒葫芦往桌上一拍:“老板,照旧,两斤烧刀子,一碟花生米。”
我看着他,有些无语。
“怎么,嫌弃?”南良斜眼看我。
“爷请你喝酒,是给你面子,再说,这地方的酒,比外面那些兑了水的玩意儿够劲多了。”
酒很快上来,装在一个豁了口的土陶碗里,清冽的酒香混着一股子说不清的陈旧味道。
我抿了一口,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烧下去,像一条火线。
“好酒。”我由衷地赞了一句。
“算你识货。”南良嘿嘿一笑,仰头灌了一大口,满足地哈出一口酒气。
“那老戏子的事,别往心里去,执念这东西,跟情爱一样,都是没道理可讲的,你个赎梦的,见的还少?”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喝酒,我见的确实不少,可每一次,都像是在别人身上重温自己的无能为力。
“你那小女朋友……”南良忽然开口,话说到一半又停住,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
“算了,不提了,晦气,喝酒喝酒。”
他想提时念,我心里清楚,这个看似没心没肺的家伙,其实什么都看在眼里,他不说,是一种笨拙的体谅。
这顿酒喝到半夜,南良已经有了七八分醉意,趴在桌上,嘴里嘟囔着什么“他娘的”“王八蛋”之类的胡话。
我把他扛回他那个破破烂爛的住处,扔在床上,自己也累得够呛。
刚准备离开,手机震了一下,是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内容很短:
“祁先生,有急事相求,重金!地址:观山别墅7号,周海。”
观山别墅区,我知道,是本市有名的富人区。
我皱了皱眉,这个叫周海的人是怎么知道我的?做我们这行的,都讲究个口口相传,而且圈子极小。
我回了条信息:“什么事?”
对方几乎是秒回:“家中有异,怪事频发,怀疑不干净,舍妹因此精神失常,已入院,求先生救命。”
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子焦急和恐惧,我本来想拒绝,但“精神失常”四个字刺痛了我。
我想起了时念,她出事前的最后那段日子,也是这样,被无形的恐惧折磨得不成人形。
“明天上午到。”我回了过去。
第二天,我按照地址找到了观山别墅7号。
一栋气派的现代风格别墅,院子里的草坪修剪得整整齐齐,和我之前处理过的那些阴森老宅完全是两个世界。
开门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一身得体的家居服,但眼下的乌青和眼里的血丝破坏了整体的精英气质,他应该就是周海。
“祁先生?”他看到我时,眼神里闪过一丝怀疑。
我这身行头,T恤牛仔裤,扔人堆里就找不着,确实不像什么“高人”。
“是我。”我点点头。
“快请进。”周海把我让进屋里。
别墅内部装修得奢华又空旷,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泳池和花园。
但整个空间里弥漫着一股压抑的冷清,像是很久没人住过。
“祁先生,请喝茶。”周海给我倒了杯水,手有些抖。
“事情是这样的,我半个月前从一个拍卖会上拍下了一样东西,就是它。”
他指着客厅正中央的一个玻璃展柜,展柜里,一张古色古香的七弦琴静静地躺在丝绸垫子上。
那是一张伏羲式古琴,琴身呈深褐色,木质纹理古朴,布满了细密的断纹,像是历经了千百年的岁月。
琴面光润,在灯光下泛着一层温润的宝光,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古物。
“这是唐代的‘惊鸿’琴,据说是当年一位宫廷乐师的挚爱。”周海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苦涩的自豪。
“我妹妹周晴从小就学琴,对这‘惊鸿’一见钟情,我便拍下来送给了她。”
“然后呢?”我问。
“然后噩梦就开始了。”周海的脸色变得惨白。
“小晴拿到琴的当晚,就说听见琴声。”
“她说那琴声太美了,像是天籁,听得人骨头都酥了,可我们谁也没听见。”
“到了半夜,我们被一阵尖锐的琴声吵醒,冲进她房间,就看见她一个人坐在琴前,十指在琴弦上疯狂地拨动,脸上又哭又笑,状若疯魔。”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恐惧的颤音:“可那琴弦,明明一根都没动!声音……声音是从琴里面发出来的!”
“从那以后,每到午夜,琴声必响。”
“小晴的情况也越来越糟,她总说有个女人在她耳边弹琴,让她一起弹,她开始不吃不喝,整天抱着那张琴,说胡话。”
“上周,她忽然用头去撞墙,嘴里喊着‘别弹了,求你别弹了’,我们才赶紧把她送进医院,医生说是急性精神分裂。”
我走到玻璃展柜前,盯着那张名为“惊鸿”的古琴。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看不出任何异常。
但我知道,周海没有说谎,一股若有若无的阴冷气息,正从琴身丝丝缕缕地渗出,带着一股极深的哀怨。
“除了你妹妹,还有人碰过它吗?”我问。
“有。”周海点头。
“我请过一位据说很懂行的风水大师,他一开始也说没什么问题,只是古物阴气重。”
“后来他不信邪,非要亲自弹一下试试,他手指刚碰到琴弦,整个人就像触电一样弹开,抱着头在地上打滚,嘴里喊着‘疯子,都是疯子’,然后就跑了,钱都不要了。”
我点了点头,心里大概有了数。
“周先生,今晚我需要留在这里。”我说,“你和家里的其他人最好都离开,去酒店住一晚。”
周海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但最终还是化为了恳求:“好,好!一切都听先生的!只要能救小晴,要多少钱都不是问题!”
我没接他的话,钱对我来说,意义不大,我只是不想再看到另一个“时念”。
夜幕降临,周家人都离开了。
偌大的别墅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和那张古琴,我没有开灯,只是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静静地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别墅里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那股阴冷的气息越来越浓,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带着一种粘稠的感觉。
午夜十二点整。
“铮——”一声清越的琴音,毫无征兆地在寂静的客厅里响起。
它不是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在我的脑海里炸开。
那声音空灵、凄美,像月光下的露珠,像爱人的叹息。
每一个音符都精准地撩拨着你心底最柔软,最脆弱的神经,它在诱惑你,让你沉沦,让你放下一切防备,去拥抱它。
我闭上眼,守住心神,任由那琴声在脑海里回荡。
紧接着,琴声一变。
不再是空灵和凄美,而是转为急促、狂乱。
无数个音符像淬了毒的钢针,疯狂地刺向我的灵觉深处。
那些被我刻意压抑的记忆,关于时念的,关于那场怪病的,关于父母担忧的眼神,全都被这琴声翻了出来,放大,扭曲。
负罪感、悔恨、痛苦、绝望……所有的负面情绪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就要将我吞没。
我的头开始剧痛,眼前出现了幻觉,我看到时念浑身是血地站在我面前,眼神怨毒地问我:“祁砚,你为什么不救我?”
“不……”我死死咬住舌尖,剧烈的疼痛让我恢复了一丝清明。
“装神弄鬼!”我低喝一声,调动起体内那股微弱的力量,在灵觉里筑起一道屏障。
琴声似乎没想到我会反抗,停顿了一瞬。
随即,更加狂暴的音浪袭来,像惊涛骇浪,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着我的精神防线,那不再是音乐,而是一种纯粹的,想要将一切拖入疯狂深渊的怨念。
我感觉我的灵觉屏障正在出现裂痕,脑子像要被撕开一样,冷汗湿透了我的后背。
就在我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一个懒洋洋,带着三分醉意的声音忽然在我耳边响起,像往平静的湖面扔了块大石头。
“他娘的,大半夜弹棉花呢,吵得爷觉都睡不好!”
我猛地睁开眼,只见南良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客厅里,他打着哈欠,手里拎着他那标志性的酒葫芦,一脸的不耐烦。
他看都没看那张古琴,只是对着空气,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滚蛋,再吵爷就把你这破木头当柴烧了!”
话音刚落,我脑海里那狂风暴雨般的琴声,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