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囚雀·惊鸿
书名:笼中雀 作者:未语 本章字数:4778字 发布时间:2025-09-15

第二章 囚雀·惊鸿

马车驶入宫门时,沉重的朱红色门扉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而决绝的巨响,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

苏晚蜷缩在车厢角落,那声巨响震得她心尖一颤。手腕上被萧衍攥过的地方依旧残留着刺骨的疼痛和冰冷的触感。车外不再是市井的喧嚣,而是另一种极致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车轮碾过宫道发出的规律辘辘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训练有素的巡逻侍卫的脚步声。

每一丝声响都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她不敢抬头看对面的男人。他自上马车后便一直沉默着,车厢内弥漫着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和未散的酒气,混合成一种极具侵略性的威压,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她”是谁?

那个他口中,自己要成为其“影子”的人?

苏晚的思绪混乱如麻。在丞相府时,她只是个不受待见的“庶女”,名义上的父亲苏丞相几乎当她不存在,主母柳氏视她为眼中钉,动辄打骂克扣,最后更是寻了个由头将她卖入那吃人的醉月楼。关于母亲的记忆早已模糊,只依稀记得是个极美的江南女子,在她很小的时候便郁郁而终。她从未听说过自己还有什么像“她”的地方。

除了这双眼睛。

醉月楼的老鸨也曾无数次盯着她的眼睛,啧啧称奇,说这双眼生得太过清澈灵动,不像风尘女子,倒像是……像是谁,老鸨没说完,只是眼神有些复杂。

如今,这双眼睛似乎成了她的原罪,为她招来了这无法预知的灾祸。

马车终于停下。

车帘被一只修长的手掀开,萧衍率先下车,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只冷冷丢下一句:“带她下来。”

立即有内侍上前,动作算不得粗暴,但也绝无温情,几乎是半“请”半架地将苏晚带下了马车。

夜风拂过,带着宫中特有的、冰冷的草木清气和高墙的肃穆感。苏晚下意识地抬眼望去,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慑。

眼前并非她想象中的金碧辉煌的宫殿,而是一座略显偏僻的宫苑,黑瓦白墙,飞檐翘角,透着一种清冷雅致的气息。宫门上方悬着一块匾额,上书三个清隽却隐含孤冷之意的字——“揽月阁”。

这与她想象中的帝王居所截然不同,倒更像是一处精心布置却无人问津的幽居。

萧衍站在宫门前,负手而立,背影挺拔却透着难以融化的孤寂。他微微侧头,目光再次落在苏晚的眼睛上,那眼神依旧复杂,迷恋与厌恶交织。

“以后,你就住在这里。”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没有朕的允许,不得踏出此苑半步。”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警告:“尤其,不许摘下你的面纱。除了朕,任何人都不配看到这双眼睛。”

这时,揽月阁内匆匆迎出几名宫女太监,为首的是一位年纪稍长的女官,神色恭谨中带着一丝谨慎与好奇。

“陛下。”众人齐齐跪下。

“起来吧。”萧衍淡淡道,指了指苏晚,“她是苏氏,以后便是这揽月阁的主子。好生伺候着,若有任何闪失,唯你们是问。”

“奴婢/奴才遵旨。”众人应声,偷偷抬眼打量这位新主子。只见她身形瘦小,穿着廉价的舞裙,脸上还戴着半截面纱,只露出一双惶惑不安却异常漂亮的眼睛,实在看不出有何特别之处,竟能劳动陛下深夜亲自带回宫,还赐居宫殿(虽偏了些)。

萧衍似乎完成了某种交接,不再多看苏晚一眼,转身便欲离开。

“等……等等……”苏晚鼓起全部的勇气,声音因恐惧和久未言语而显得异常沙哑微弱,“……为、为什么?”

萧衍的脚步顿住。

他缓缓转过身,夜色下,他的面容一半隐在阴影里,一半被宫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冷硬的线条。他一步步走回苏晚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那目光仿佛要将她穿透。

“为什么?”他重复着这三个字,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忍的弧度,“因为你有一双,不该长在你身上的眼睛。”

他抬起手,并非要打她,而是再次用指尖,隔着一层面纱,近乎贪婪又充满恨意地描摹她眼睛的轮廓。

“这双眼,像极了朕的皇后。”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陷入回忆的痴迷与痛楚,“所以,从今天起,你就是她的影子。你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让朕……看到这双眼睛。”

苏晚如遭雷击,浑身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冻结了。

皇后?沈清歌?

那个名满天下、与陛下情深意重、却在三年前香消玉殒的传奇女子?

她……像皇后?这怎么可能?!

震惊过后,是无边的荒谬和恐惧。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被带到此地。原来,她竟成了一个死人的替身!一个皇帝用来寄托疯狂思念的工具!

“不……我不是……”她下意识地摇头,想要后退,却被身后的内侍无声地挡住去路。

“你不是?”萧衍的眼神骤然变冷,那点痴迷迅速被阴鸷取代,“你当然不是!你怎么配是她?你不过是低贱青楼里出来的玩物,侥幸生了这么一双眼睛罢了!”

他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穿苏晚仅存的自尊。低贱,玩物,不配……这些词她听得多了,可从眼前这个掌控着她生死的男人口中说出,带着无比的轻蔑和厌恶,杀伤力足以让她体无完肤。

“记住你的身份,”萧衍逼近一步,强大的压迫感让苏晚几乎窒息,“好好扮演你的角色。若能让朕偶尔恍惚,看到几分她的神韵,便是你天大的恩赐。若不能……”

他冷哼一声,未尽之语充满了危险的意味。

“若学得不像,或敢有丝毫违逆……”他的目光扫过她单薄的身体,“这皇宫里,让人生不如死的方法,多的是。”

说完,他不再看她惨白的脸色和颤抖的身体,决然转身,大步离去。玄色衣袍在夜风中翻卷,很快消失在宫道尽头。

留下苏晚一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冰冷的青石板地面透过薄薄的舞裙传来寒意,却远不及她心中的冰冷。

揽月阁的宫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那位年长的女官上前,小心翼翼地扶起她:“姑……娘娘,地上凉,奴婢扶您进去吧。”

苏晚任由她搀扶着,像个失去灵魂的木偶,一步步走进那座名为“揽月阁”的华丽囚笼。

宫门在她身后缓缓关闭。

——

接下来的几天,苏晚是在极度的惶恐和不适中度过的。

揽月阁的生活物质上远比醉月楼甚至丞相府优渥无数倍。绫罗绸缎,珍馐美味,应有尽有。宫人们表面也算恭敬,但那种恭敬之下,是掩饰不住的打量、猜测和隐隐的轻视。

她们私下议论着她的出身(陛下从宫外带回,似乎还与风月场所有关),议论着她始终不曾摘下的面纱,议论着她那双据说酷似先皇后的眼睛。

“还以为是什么天仙呢,原来就是眼睛像了点……”
“嘘!小声点!陛下看重的就是那双眼睛,听说看得跟眼珠子似的!”
“哼,一个替身罢了,还是个见不得光的替身,连真容都不敢露,能得意到几时?”
“就是,你看陛下封了她贵妃的名头,可除了那天晚上,再没来过吧?估计新鲜劲过了就扔一边了。”

这些议论,或多或少会飘进苏晚耳中。她只是更加沉默,将自己缩在揽月阁最偏僻的角落里,尽量减少存在感。

她试图打听更多关于先皇后沈清歌的事情,但宫人们都讳莫如深,似乎那是宫中的禁忌。她只零星听到一些碎片:皇后娘娘是陛下的青梅竹马,曾陪着陛下一起上过战场,英姿飒爽,聪慧过人,与陛下感情极深。三年前意外身亡,陛下悲痛欲绝,至今未能走出。

越是了解,苏晚的心就越沉。那样一个光芒万丈、几乎完美的女子,自己怎么可能“像”她?又怎么可能“扮演”她?萧衍的期望,根本就是一座她无法逾越的高山,等待她的,似乎只有“学不像”之后的“生不如死”。

她夜不能寐,常常从噩梦中惊醒,梦里全是萧衍那双疯狂而冰冷的眼睛。

然而,该来的终究会来。

在她入揽月阁的第五日傍晚,萧衍毫无预兆地来了。

他没有让人通传,直接屏退了所有宫人,踏入了苏晚惯常躲藏的小偏殿。

苏晚正抱膝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望着窗外四四方方的天空发呆,听到脚步声,惊惶回头,正对上萧衍深邃的目光。

他似乎是刚处理完政事,仍穿着明黄色的龙袍,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更加令人心悸的阴郁。他的视线第一时间就落在了她的眼睛上,那专注而偏执的眼神,让苏晚瞬间汗毛倒竖。

她慌忙从榻上下来,跪倒在地,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

萧衍一步步走近,在她面前停下。他没有叫她起来,只是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如同实质,一遍遍描摹着她露在面纱外的眼部轮廓。

殿内寂静得可怕,只能听到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抬起头来。”良久,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苏晚颤抖着抬起头,被迫迎上他的视线。

他的眼神依旧复杂,像是在透过她,努力寻找着另一个人的影子。他看着看着,忽然伸出手,不是碰她,而是指向殿中空旷处。

“跳支舞。”他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

苏晚愣住。跳舞?在这里?现在?

“朕让你跳!”见她迟疑,萧衍的语气骤然变得冷厉,带着不耐烦。

苏晚吓得一颤,不敢再犹豫,连忙站起身。她环顾四周,这里并非舞台,没有乐师,也没有观众,只有皇帝那双审视的、冰冷的眼睛。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恐惧和屈辱,回忆着在醉月楼跳惯的舞步,缓缓摆动身体。

没有音乐,她的舞蹈显得有些突兀和尴尬。但很快,身体的本能战胜了思绪。她的腰肢变得柔软,手臂舒展,每一个转身,每一个回眸,都带着在风尘中磨砺出的、自然而然的媚态与风情。这是一种为了取悦客人而生的舞蹈,与她此刻心中的惊惧截然不同,形成了诡异的分裂感。

萧衍的目光始终紧紧跟随着她,尤其是她的眼睛。

起初,他的眼神是迷离的,带着追忆和贪恋。但渐渐地,那迷离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烦躁和……厌恶。

苏晚的舞,跳得越好,那种属于欢场女子的柔媚风情越浓,就离他记忆中那个英气飒爽、舞剑比跳舞更出色的沈清歌越远!

“停下!”他突然厉声喝道,语气中充满了暴戾的打断。

苏晚的动作猛地僵住,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心跳如擂鼓。

萧衍大步走到她面前,眼底翻涌着怒火和失望:“这就是你跳的舞?如此媚俗!不堪入目!清歌的舞,是翱翔九天的凤,你的舞,只是地上乞怜的雀!你连她万分之一的神韵都学不会!”

他的话语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苏晚身上。她垂下眼睫,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是啊,她怎么会跳皇后娘娘的舞?她只会跳在青楼里学来的、用来谋生的、取悦男人的舞蹈。

“抬起头!看着朕!”萧衍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力道大得让她以为自己的骨头要碎了,“朕要你看这双眼睛!不是让你用这双眼睛做出这等低贱的表情!”

他的指尖甚至隔着面纱,用力擦拭她的眼下肌肤,仿佛要擦掉什么污秽。

苏晚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唇不敢让它掉下来。

“废物!”萧衍猛地甩开她,语气充满了厌弃,“连当个影子,你都当不好!”

苏晚踉跄着后退几步,跌坐在地,终于忍不住,一滴泪从眼角滑落,迅速渗入面纱。

萧衍死死盯着那滴泪痕,眼神有一瞬间极其短暂的恍惚。那泪珠滚落的轨迹,那受屈辱时强忍的模样……似乎有那么一丝极其微弱的、陌生的熟悉感掠过心头。

但这感觉太快,快到他抓不住,立刻就被更汹涌的、对“赝品”的不满和对亡妻的思念所淹没。

“给朕好好学!”他丢下这句话,语气冰冷,“学怎么像她!否则……”

他没有说完,但那未尽的威胁比任何具体惩罚都更让人恐惧。

他最后厌恶地瞥了她一眼,仿佛多待一刻都难以忍受,转身拂袖而去。

沉重的殿门再次合上。

苏晚独自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终于忍不住,将脸埋入膝盖,无声地痛哭起来。面纱被泪水浸湿,紧紧贴在脸上,带来窒闷的感觉。

这座华丽的宫殿,不是恩赐,是刑场。
那个尊贵的封号,不是荣耀,是枷锁。
而她这双眼睛,不是福源,是诅咒。

她只是想要活下去,为什么就这么难?

哭了不知多久,眼泪终于流干。她抬起头,望着窗外彻底暗下来的天空,那双酷似沈清歌的眼里,第一次除了恐惧和屈辱外,燃起了一簇微弱却坚韧的火焰。

那是求生欲,混合着被践踏到极致后生出的一丝不甘。

她不能就这样认命。

既然皇帝要她学,那她就得学。哪怕只是为了活下去。

可是,沈清歌……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她又该如何去“学”?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她心中升起。她必须知道更多关于沈清歌的事情,越多越好。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和压低的说话声,是负责伺候她的宫女。

“……真是的,又惹陛下生气了……”
“嘘,小点声!不过你说,陛下为什么这么在意先皇后怎么跳舞啊?我听说先皇后以前更擅长骑射兵法,跳舞好像也就一般吧……”

对话声渐渐远去。

苏晚却猛地抬起头,湿润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惊疑。

陛下记忆中的、要求她模仿的沈清歌……是真实的吗?还是……只是他偏执幻想中的一个完美幻影?

这个念头,如同在无尽黑暗中投入的一丝微光,虽然微弱,却让她看到了一线诡异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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