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官合上笔录本，那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审讯室里像是一道休止符。但他没有动，只是用那种看穿一切的眼神继续盯着我。
“安静？”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扯出一个没有笑意的弧度，“张近，你的‘安静’，代价可真不小。”
我低下头，无法承受那种目光。脑子里依旧是一片冰冷的浆糊，混杂着钢锯的嘎吱声、拖动行李箱的沉闷摩擦，以及……以及那个女人，四楼那个妻子，她穿着淡紫色睡衣，苍白着脸的模样。
“不过，”警官的声音再次响起，慢条斯理地，“有个地方，我一直没想通。”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
“根据你的‘观察’，”他特意加重了这两个字，“王某每晚都在家施暴，动静大得能让你隔着一条街‘脑补’出声音，对吧？”
我迟疑地点了一下头。
“但奇怪的是，我们走访了四楼的其他住户，上下楼，甚至对门。”警官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桌上，“没有人听到过任何异常的响动。一次都没有。”
我的呼吸骤然一停。
“一次都没有？”我脱口而出，声音发尖，“这不可能！我明明……”
“你明明听到了。或者说，你以为你听到了。”警官打断我，“而且，你说案发当晚，你看到王某醉醺醺地回家？”
“是！八点多，摇摇晃晃上的楼！”
“楼下的便利店老板是他牌友，”警官淡淡道，“他们说王某昨晚确实在那里喝酒，但九点半左右，他妻子打电话来，两人似乎吵了一架。然后王某就急匆匆走了，没喝完那杯酒。便利店老板记得很清楚，因为王某很少这样。”
我感觉后背的寒意开始凝聚，顺着脊椎往上爬。
“我们调取了小区另一个角度的监控，”警官继续说着，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砸在我心上，“监控显示，王某在九点四十左右回到小区，但没有回他自己那栋楼。他去了隔壁B栋。凌晨一点左右，他才从B栋出来，看起来酒醒了不少，然后……就失踪了。最后出现在监控里的地点，是小区后面的垃圾站附近。”
我的嘴唇开始发抖。B栋？垃圾站？那不是我拖动行李箱去的地方……
“还有更巧的，”警官的眼神锐利得像刀，“王某的妻子，那位你眼中长期遭受家暴、可怜无助的女人，在昨晚九点接到她丈夫电话后——也就是吵架之后——就出门了。她去了哪里呢？她去了街对面的咖啡馆，坐在靠窗的位置，点了杯咖啡，一直待到十一点打烊才回家。咖啡馆的服务员和监控都可以作证。”
“她……她不在家？”我的声音干涩得几乎碎裂。
“不在。”警官斩钉截铁，“所以，张近，你告诉我。一个不在家的妻子，一个没有回自己家的丈夫。你看到的那个在四楼客厅里，穿着黑衣服，用钢锯分尸的女人……”
他停顿了一下，让冰冷的空气几乎凝固。
“……她到底是谁？”
我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眩晕感猛烈袭来。
我以为我是观察者。 我以为我是执行者。 原来，我可能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被观看的演员。
那个女人。 那个总是穿着淡紫色睡衣，低眉顺眼，在暴力下瑟瑟发抖的女人。
她偶尔会看向窗外。 有一次，我们的视线甚至在望远镜里隔空相遇过。她很快地、惊慌地躲开了。我当时还嗤笑她的懦弱。
现在想来，那惊慌……是不是伪装？ 那一次次的“家暴现场”，那清晰的“叮咣”声和啜泣声……是不是只是为我一个人准备的“配音”和“表演”？
她知道我在看。 她一直都知道。
她利用了这种观看。 她精心编排了这一切。她激怒她的丈夫，让他去B栋（去找谁？），她给自己制造完美的不在场证明。然后，她引导我，用我无法忍受的“噪音”和“污渍”作为诱饵，引导我走向疯狂的边缘。
她甚至可能……提前为我准备好了工具？或者暗示了我该如何处理？
我只是她剧本里一个自以为是的主角，一个完美的、有窥私癖的、精神不稳定的替罪羊。
而她，穿着那身柔软的淡紫色睡衣，坐在咖啡馆的暖光里，慢条斯理地搅动着咖啡，看着窗外——看着我那扇漆黑的窗户，等待着她的“安静”降临。
警官的声音将我從冰冷的噩梦中拽回：“张近，现在你再想想。你要不要重新说说，四楼那家的妻子，平日里都是什么样的？”
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审讯室的灯光惨白如纸，照见我所有的愚蠢和疯狂。
我一直以为我在窥探深渊。 原来，深渊早已透过望远镜，回望着我。并对我露出了微笑。
我张着嘴，喉咙里像是堵满了沙子，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警官的问题悬在空气中，带着冰冷的重量。
四楼那家的妻子，平日里都是什么样的？
画面在我眼前晃动，像信号不良的老旧电视。
苍白的脸。总是低垂着的眼睛。那件洗得发白、仿佛长在她身上的淡紫色睡衣。
她走路总是很快，贴着墙根，像一只受惊的、试图隐藏自己的老鼠。她擦拭家具时格外用力，手指关节都微微发白，好像要把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彻底抹去。
还有声音。不是她丈夫的吼叫和摔打声。是更细微的。
有一次，大概是半个月前，我看得无聊，焦距微微调开，落在她家阳台的晾衣架上。一阵风吹过，几件衣服晃动。她正好走出来收衣服，伸出手，在那件男人的衬衫上停顿了一下。
极其短暂的停顿。
然后，她用两根手指，捏着那衬衫的肩线，把它从晾衣架上取下来，扔进了旁边的脏衣篓。那个动作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嫌恶和冰冷。和她平日里逆来顺受的样子截然不同。
当时我觉得有点怪，但没深想。只以为是那男人又惹到她了。
现在想来，那或许才是她真实的瞬间。
还有一次，她丈夫醉倒在沙发上打鼾。她站在客厅中央，背对着窗户。她没有动，就那么站着，站了很久。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的背影，瘦削，僵硬。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手，看着自己的手掌。
那不是一双受害者的手该有的姿态。那姿态，像是在审视一件工具，或者是在丈量什么。
这些碎片化的细节，曾经被我忽略的细节，此刻在警官那句“她到底是谁”的逼问下，疯狂地翻涌上来，拼凑出一个让我浑身血液都要冻结的真相。
她知道的。 她一直都知道我在看。
那些“家暴”的声响……我现在甚至开始怀疑，它们到底有多少是真实的？有多少是……表演？
她是不是早就受不了那个男人了？她是不是发现了我这个躲在暗处的、病态的窥视者？一个完美的，精神不稳定的，容易被人利用的替罪羊？
她只需要在我“观察”的时候，适时地制造一些动静，表演出痛苦和隐忍。她只需要在我可能放松“观察”的时候——比如我上厕所的那几分钟——用提前录好的声音播放？或者用别的什么方法制造出我“脑补”出的那些声响？
她精心饲养着我的愤怒和焦躁，像饲养一头笼中的野兽。她引导我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和她丈夫的“悲剧”上，让我对那个男人产生极致的厌恶。
然后，她只需要在昨晚，轻轻推一把。
那个电话。她和丈夫在便利店吵的那一架。她激怒他，让他去B栋（那里或许有另一个她安排好的陷阱？或者只是调虎离山？）。然后她给自己制造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坐在咖啡馆里。
她根本不在家。
那个我“看到”的，穿着黑衣服，利落地分尸、打扫的女人……
是我自己。
是我在她的精神操控和长期暗示下，产生的幻觉？还是她用了什么别的方法，让我确信我“看”到了那一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