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四的子正,扬州城被一场大雪裹得严严实实。
二十四桥横卧在运河之上,桥身覆着厚雪,栏杆上悬着的冰棱晶莹剔透,像一串串冻住的泪。
新刻在桥栏中央的“澹然”二字还泛着朱漆的湿光,红得刺眼,像一道未干的血痕,静静横亘在墨色的运河水面上,将夜色劈成两半。
叶臻裹着那件墨色狐裘,独自立于桥中央。
寒风卷着雪粒掠过桥面,掀起她的衣摆,猎猎作响如振翅的蝶。
颈侧的赤金耳坠随着动作轻轻晃动,耳坠上刻着的“澹”字在雪光中闪着微光,像一粒被风雪包裹却不肯熄灭的火,映着她眼底的沉静与决绝。
她望着桥下的运河,水面漆黑如墨,偶尔有碎冰顺着水流漂过,撞在桥柱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三个月前,萧澹然就是从这样的水边沉海;如今,她站在这座以他名字命名的桥上,像是跨越时空,与他遥遥相望。
叶臻缓缓抬手,指尖捏住颈侧的赤金耳坠。
这枚耳坠藏过萧澹然的绝笔,载过他最后的牵挂,也陪她走过了最艰难的日子。
她将耳坠举到桥栏之外,冰冷的风扫过指尖,让她想起南海的浪涛——那里沉睡着她的夫君,也沉睡着她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指尖轻轻一弹,耳坠挣脱束缚,在空中划出一道赤金色的弧线。
它划破漫天雪光,像一颗坠落的星,随后“咚”的一声轻响,稳稳落入运河水中。水波瞬间漾开,一圈圈涟漪在水面扩散,像一朵赤红色的莲,在墨色的水面上瞬间绽开,又迅速被水流抚平,只留下细碎的波纹,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雪片纷纷落在水面,与耳坠激起的涟漪重叠,白与黑交织,静与动相融,像一场无声的烟火,在运河之上悄然绽放,又悄然落幕。
叶臻望着耳坠沉入的方向,指尖还残留着金属的余温,心里却像卸下了一块重石——这枚耳坠属于萧澹然,如今,她把它还给了他,也把过去的牵挂,轻轻放进了水里。
子时正刻,一声清脆的哨音划破夜空。紧接着,二十四桥的桥身两侧同时亮起火光,无数烟花带着呼啸声冲上夜空。“砰——砰——”的声响在扬州城上空回荡,火树银花在黑暗中绽放,红的、金的、银的光芒,将夜空染得绚烂夺目。
烟花的倒影落在运河水面上,与水中残留的耳坠微光交织,形成一片流动的光海。红色的光映着朱漆的“澹然”二字,金色的光裹着飘落的雪片,像一场盛大而肃穆的葬礼,悼念着逝去的人;又像一场热烈的祭火,宣告着新生的希望。
桥的两端早已挤满了百姓,有盐工、有商贩,还有从澹然学堂赶来的孩子。
当烟花绽放的那一刻,人群爆发出整齐的欢呼:“澹然公!澹然公!”声浪像潮水般席卷桥面,震得桥栏上的积雪簌簌落下,落在运河里,激起细小的水花——那既是对萧澹然的缅怀,也是对叶臻的拥戴,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雪崩,也像一阵最真挚的掌声。
叶臻站在欢呼声中,望着漫天烟花,嘴角终于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这是萧澹然想看到的太平,是他们共同追求的未来,如今,终于有了一丝模样。
烟花还在夜空绽放,桥尾却突然传来稚嫩的读书声。
那声音不大,却穿透了烟花的轰鸣和人群的欢呼,清晰地传到叶臻耳中:“利润=爱-死亡!”
她回头望去,只见百余名孩童穿着单薄的棉衣,跪在桥尾的雪地里。
他们手中握着竹枝,在铺了薄盐的石板上一笔一画地写字,口中整齐地念着澹然学堂的校训。
不仅是这里,扬州城的百所学堂此刻都同时开卷,雪地里,一面面“澹”字木牌连成一片,在雪光中泛着冷光,像一片被风雪覆盖却未燃尽的火原,等着被点燃的时刻。
孩童们的读书声越来越响,“盐者,国之命脉,民之根本”“利润=救一命-杀一人=1”的声音穿透漫天烟火,在扬州城的雪夜里回荡。
那声音里没有怯懦,没有畏惧,只有坚定与希望,像一把藏在鞘中的刀,虽未出鞘,却已露出锋芒,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变革。
叶臻望着那些跪在雪地里的孩子,眼底泛起泪光。
这些孩子是盐政的未来,是天下的希望,有他们在,萧澹然的心血就不会白费,她的坚持也不会落空。
烟花渐渐散尽,夜空重新恢复黑暗,只留下淡淡的硝烟味,混着雪的清新,在空气中弥漫。
人群也渐渐散去,百姓们带着满足的笑意回家,孩童们被学堂的先生领走,只留下凌乱的脚印和散落的爆竹碎屑,在雪地里显得格外安静。
二十四桥再次归于寂静,只有雪落的簌簌声,在夜色里轻轻回荡。
叶臻依旧站在桥中央,雪片落在她的肩头、发间,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像给她披了一件白衣,也像一场无声的葬礼,为过去的遗憾画上句点;又像一场即将落下的雪崩,积蓄着改变天下的力量。
她望着运河水面,轻声开口,声音轻得像雪片,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萧澹然,我把耳坠还给你,把天下留给我。”她会替他完成未竟的事业,会让盐政股份制彻底推行,会让天下百姓都有盐吃、有书读,会让他的名字,永远留在这天地间。
风从运河上吹过,把她的话吹散,吹向遥远的空海,吹向萧澹然沉眠的地方。
雪还在落,像一场未落的雪崩,也像一把已经出鞘的刀,叶臻知道,她的路还很长,但从这一刻起,她会带着两个人的信念,坚定地走下去,直到天下太平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