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洪武年间,湘西,断肠崖。
断肠崖,地名便透着不祥。崖高千仞,下临深涧,终年云雾缭绕,唯有一条狭窄崎岖的樵径相通。崖顶风大,吹得人衣袂猎猎,站不稳当。寻常人绝不会无故来此,唯有些想不开的、或是被逼到绝路的,才会选择从此处纵身一跃,了却残生。
因此,崖下深涧之中,不知埋藏了多少枯骨,积攒了多少幽怨。加之此地阴湿,草木难生,唯有一种深紫色的毒蕈在石缝间丛生,更添几分死寂诡谲。
近半年来,断肠崖却莫名成了十里八乡的“名胜”。并非景致变美,而是因为一则诡奇香艳的传闻——每逢晴日黄昏,崖顶便会现出一位身披七彩云霞的绝色女子,临风而立,轻歌曼舞。其容光艳丽,远胜凡俗,周身环绕的霞光更是绚烂夺目,能将半边天空都染上瑰丽色彩。
有那胆大的后生、或是自诩风流的文人,被这传闻吸引,慕名而来,果真见到了那霞光中的仙子。那光影太过迷人,歌声缥缈勾魂,竟让他们痴痴傻傻,不由自主地便朝着崖边那炫目的光晕走去,然后……便是一声戛然而止的惊呼,一道坠落的黑影。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有涧底又添一缕新魂。
人们开始恐惧,称那霞光中的女子为“织霞娘”,说是崖底怨气所化的艳鬼,专以美色诱人坠崖,吸食生魂。一时间,断肠崖成了真正的绝地,无人再敢靠近。
这一日,崖下来了一位苦行僧。
僧人看不出年纪,风尘满面,胡须虬结,唯有一双眼睛清澈平静,如同古井。他身着破旧僧衣,脚踏草鞋,手持一根磨得光滑的木杖。他并非为传闻而来,只是途经此地,欲借崖下避风处歇脚一夜。
暮色四合,夕阳将坠未坠之时,崖顶果然又泛起了那迷离梦幻的七彩霞光。光芒中,一个窈窕的身影逐渐清晰,云鬓雾鬟,衣带飘飘,伴随着若有若无、如泣如诉的歌声,真如九天仙女谪落凡尘。
苦行僧抬头望去,目光穿透那绚烂的光晕,却微微怔了一下。那霞光中的女子面容,竟与他记忆中一张早已模糊的、令他深怀愧疚的脸庞,有八九分相似!那是他出家前,因他之过而间接害死的未婚妻子。
纵然心知此乃妖邪幻化,僧人古井无波的心境,依旧泛起了一丝细微的涟漪。他合十低眉,诵了一声佛号,压下心绪。
然而,那崖顶的“织霞娘”似乎也注意到了崖下这个唯一的、未被霞光所迷的观众。她的歌声微微一滞,舞姿稍停,那双本该勾魂摄魄的媚眼,竟也直直地望向僧人,眸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惊诧与茫然。
四目相对,隔着百丈虚空。霞光流转变幻,却照不透两人之间那诡异的寂静。
良久,那“织霞娘”竟不再歌舞诱人,而是缓缓于崖边坐下,霞光依旧笼罩其身,却不再扩张,只是静静地、带着某种探究意味地“看”着崖下的僧人。
僧人亦不言语,只是寻了块平坦石头坐下,闭目诵经。一夜无话。
翌日,僧人并未离去。他依旧坐在原处,白日里采集涧底野菜果腹,夜晚便静坐诵经。那“织霞娘”也依旧每至黄昏便出现,却不再歌舞,只是坐在崖边,霞光柔和了许多,仿佛也在静静陪伴。
如此过了三日。一种奇异的、无声的默契在僧人与妖之间形成。
第三日夜里,月色清冷。僧人终于开口,声音平和,却穿透夜风,直达崖顶:“女施主,可是有心事未了?”
崖顶的霞光轻轻波动了一下,如同涟漪。一个带着几分飘忽、几分幽怨的女子声音传来,却并非直接回答:“大师…不怕我么?他们都叫我吃人的艳鬼。”
“相由心生,境随心转。”僧人缓缓道,“贫僧所见,施主眼中怨毒甚少,悲苦却多。那霞光绚烂,恐是血泪所化吧?”
一句话,仿佛戳破了某种伪装。崖顶的霞光剧烈地闪烁起来,那女子的身影微微颤抖。许久,一声极其压抑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啜泣幽幽传来。
她终于开口,诉说了自己的故事。
她本名绣娘,是山下镇子里最好的绣女,与邻家书生柳生青梅竹马,早已私定终身。柳生赴京赶考前,她将全部积蓄和一颗心都给了他,只盼他高中归来,凤冠霞帔迎娶自己。
谁知柳生一去杳无音信。一年后,却传来他高中探花、并被宰相招为乘龙快婿的消息。绣娘不信,变卖家产,千里迢迢寻至京城,却只在状元游街时,远远看到了那个骑着高头大马、身穿红袍、意气风发、却对她视若无睹的负心人。
万念俱灰之下,她回到故乡,在无数闲言碎语和族人白眼之中,于一个黄昏,从这断肠崖上一跃而下。
然而,她死前的滔天怨气与极致的不甘,并未随肉身消亡。崖底阴湿,滋生无数毒蜘蛛。她的残魂怨念,竟意外地与一窝吸取了日月精华和涧底怨气的彩斑毒蛛**融合,化为了这非人非蛛的妖物——织霞娘。
她恨,恨负心汉,也恨那些轻易被美色所迷、前来送死的登徒子。她便以蛛丝混合怨气,织就这绚烂却致命的霞光幻境,诱人坠崖,既是为了发泄怨毒,亦是想从那些坠落者的恐惧与绝望中,汲取一丝虚幻的慰藉。
“我恨…我好恨…” 绣娘的鬼音带着无尽的凄凉,“我以这霞光为饵,诱杀那些贪图美色的蠢物…可为何…为何看到大师…我却…”
她却不下去了。这几日僧人的平静与那双似乎能看透一切的眼睛,让她积攒了数年的怨毒竟有些无处着落,反而勾起了深藏的痛苦与迷茫。
僧人静静听完,长叹一声:“痴儿。你困于昔日情伤,以怨报怨,造下新孽,仇恨的锁链只会越缠越紧,永世不得超脱。那柳生负你,自有他的业报。而你如今所为,与那负心之人,在那些坠崖者亲人眼中,又有何异?”
字字句句,如同晨钟暮鼓,敲在绣娘(织霞娘)的心头。她周身霞光剧烈明灭,显示出内心的激烈挣扎。那些被她诱杀之人的惨状、亲人痛哭的画面,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现眼前。
“我…我…” 她语无伦次,霞光中的身影扭曲不定,仿佛随时会崩溃。
良久,那绚烂的霞光渐渐收敛、凝聚,不再那么刺目,反而变得柔和而悲壮。绣娘的声音也平静下来,却带着一种决绝:“大师…我明白了…这数年…是我错了…”
她站起身,最后望了一眼山下镇子的方向,眼中已无怨恨,只剩一片洗净铅华的哀伤与释然。
下一刻,她周身霞光猛地大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璀璨!但这一次,光芒并非向外诱惑,而是向内收敛、编织!
只见无数闪烁着七彩光芒的蛛丝从她体内迸发而出,如同无数道瑰丽的彩虹,纵横交错,迅速在深涧之上、悬崖之间,编织成一张巨大无比、覆盖了整个险峻崖口的巨型光网**!
这网柔软而坚韧,流光溢彩,将夕阳的最后余晖都反射成梦幻般的颜色。网上沾满了晶莹的露珠,每一滴都仿佛映照着绣娘最后的微笑与眼泪。
“以此残躯,织就此网。” 绣娘的声音变得空灵而遥远,“此后百年,凡坠崖者,皆可得此网接引,保性命无虞…绣娘…赎罪了…”
话音落下,她那由霞光与蛛丝构成的身影,彻底变得透明,如同被风吹散的轻烟,缓缓消散在崖间的夜风之中。那巨大的、绚烂的霞光蛛网,在她消失后,依旧静静地悬挂在那里,成为了断肠崖一道新的、守护生命的奇景。
苦行僧立于崖下,目睹这一切,双掌合十,深深一躬:“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翌日清晨,阳光照耀在巨网之上,折射出七彩光芒,蔚为奇观。僧人在绣娘最后消散的崖壁缝隙处,发现了一点温润的、晶莹剔透的光芒。
他小心取下,那是一枚指甲盖大小、形似水滴、非金非玉的物件,触手温暖,内部仿佛有七彩流光缓缓转动,散发着一种纯净、安详的气息。
正是绣娘散尽所有修为与怨念后,留下的最后一点本源灵性所化的——蛛丝舍利。
僧人将这枚舍利小心收入怀中,最后看了一眼那张守护生命的霞光巨网,转身飘然离去。
断肠崖依旧险峻,但自此之后,再无诱人坠崖的艳鬼,只有一道深夜会泛起微光、接引失足者的彩虹之网。而那枚蕴含着救赎与慈悲之力的舍利,也随着僧人的脚步,走向了更远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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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谱诠释:
· 妖物:织霞娘(蜘蛛精·怨念化形)
· 出处: 蜘蛛精传说多见,《西游记》有盘丝洞七情迷本,《聊斋》亦有“蜘蛛戏”等篇。本章取“怨女化蛛”之意,融合“霞光诱人”的意象,塑造因情殇而怨化、以美色幻影复仇的蜘蛛精形象。
· 本相: 惨遭情殇、投崖自尽的女子绣娘,其滔天怨念与崖底阴湿环境及特殊毒蛛(彩斑蛛,吸怨气日月精华)结合,魂魄与蛛群融合所化之怨妖。能以本命蛛丝混合怨气编织炫目霞光幻境,诱使心志不坚者坠崖,并从中汲取恐惧能量维系存在。其霞光乃血泪怨毒所化,美艳之下是致命杀机。性偏执,困于旧恨,然本质非大恶,一点灵性未泯。
· 理念:情殇化丝织罗网,慈悲点破赎罪心。 织霞娘之恶,源于至深情伤后的极端偏执,以伤害他人来宣泄自身痛苦,陷入怨念循环。苦行僧的出现,以其与负心郎相似的容貌引发绣娘迷茫,更以其佛法修为与平静心态,照见其痛苦本质,点化其迷途知返。绣娘最终散尽修为织网赎罪,完成从“索命”到“救命”的极致转变,彰显放下我执、慈悲救赎的力量。其留下的蛛丝舍利,纯净温暖,是怨念洗尽后灵性的结晶,亦为后续伏笔。此章旨在说明,即便深陷怨毒,一念之转,亦可照亮迷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