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清冷如霜。

穿过“昆山玉魄”店门，落在萨迪克手腕那道狰狞的、如同火焰与蝎尾纠缠的疤痕上，也落在李寻欢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之中。

死寂无声。只有店外玉市遥远的喧嚣，如同隔世的背景音。血腥味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萨迪克像是被那道月光灼伤，猛地缩回手，慌乱地用袍袖盖住疤痕，身体筛糠般抖得更厉害。他不敢看李寻欢的眼睛，那目光比刀锋更冷，比月光更利，仿佛能将他从里到外剖开。

“我……我……”他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喉咙。

李寻欢没有追问。

他知道，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

店外，那几道冰冷窥视的目光，如同实质的蛛网，正无声地收紧。佝偻的“老妇人”停止了摆弄珠串，浑浊的眼睛在头巾阴影下闪烁着毒蛇般的光；酒肆二楼窗口的身影，指节轻轻敲击着窗棂，带着一种掌控猎物的悠闲；吐蕃武士们交换了一个眼神，手已悄然按在了刀柄上。

杀机，已凝成实质，悬于头顶。

任何停留，都是自陷死地。

“走！”李寻欢的声音低沉而短促，如同金石交击，瞬间刺破了店内的死寂与萨迪克的恐惧迷雾。他不再看那扑倒在血泊中的老者，也不再理会门外那些虎视眈眈的眼睛。一步踏出，玄色披风在身后荡开一道冷冽的弧线，径直走向店门。

萨迪克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跟了上去，紧贴在李寻欢身后，恨不能将自己缩进对方的影子里。

踏出店门。

昏黄的灯光与清冷的月光交织。

数道目光，如同冰冷的针，瞬间聚焦在他们身上！

那“老妇人”佝偻的身体似乎绷紧了一瞬；酒肆二楼的敲击声停了；吐蕃武士们向前踏出了一步，眼神凶戾。

李寻欢恍若未觉。

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加快半分。依旧是不疾不徐，从容得如同在自家庭院漫步。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睛，在掠过那些充满恶意的目光时，平静的冰面下，仿佛有极寒的暗流在汹涌。

一股无形的、冰冷而磅礴的气势，以他为中心，无声地弥漫开来。

那不是杀气，而是一种更纯粹、更令人窒息的……漠然。一种视眼前魑魅魍魉如同尘埃草芥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漠然。

被他目光扫过的吐蕃武士，心头莫名一寒，按在刀柄上的手竟不由自主地僵住！那“老妇人”浑浊的眼中也闪过一丝惊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隐入更深的阴影。酒肆二楼窗口，那敲击声没有再响起。

李寻欢带着萨迪克，就在这无数道交织着杀意、惊疑、忌惮的目光注视下，如同分开浊流的利刃，从容不迫地穿过人群，消失在玉市光影交织的深处。

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不见。

玉市一角的阴影里，那佝偻的“老妇人”才缓缓直起腰，眼中毒蛇般的光芒大盛。她对着虚空，极其隐蔽地做了一个手势。

酒肆二楼窗口，那个身影终于完全显露。是一个面容阴鸷、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穿着考究的粟特锦袍。他看着李寻欢消失的方向，眼神阴晴不定，最终化作一丝冰冷的决绝。他对着楼下吐蕃武士的方向，微微点了点头。

吐蕃武士头领会意，狞笑一声，对着手下低吼了几句。

几道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无声息地循着李寻欢离去的方向追了下去。

于阗城西，地势渐高。

喧嚣被甩在身后，空气变得清冷。一座规模不大、却透着岁月沧桑感的佛寺，静静矗立在月光下。黄色的土墙，圆拱形的殿顶，在月色中显得格外宁静祥和。寺内隐隐传来低沉的诵经声和悠远的钟磬余音，如同沙漠中的清泉，涤荡人心。

这里，是萨迪克最后能想到的、暂时安全的去处。寺里的住持老僧，是他多年前偶然救下的一个落难行商，对他有几分香火情。

两人刚踏近寺门。

“吱呀——”一声轻响。

厚重的寺门竟从里面拉开了一条缝。

一个身影闪了出来。

不是慈眉善目的老僧，而是一个身着素白劲装、腰挎弯刀的女子！

月光照亮了她英气而冷峻的侧脸——正是白天在艾丽娅公主车驾旁，那个曾与李寻欢有过短暂对视的剽悍女武士！

她眼神锐利如鹰，瞬间锁定了李寻欢和狼狈的萨迪克，带着毫不掩饰的警惕和审视。她的手，已悄然按在了刀柄之上！

萨迪克吓得魂飞魄散，差点瘫软在地！刚出虎穴，又入狼窝？公主的护卫怎么会在这里？

李寻欢的脚步却停了下来。他看着眼前的女武士，眼神依旧平静，没有丝毫意外，仿佛早已预料。

女武士的目光在李寻欢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确认什么。随即，她移开视线，看向萨迪克，声音冰冷而干脆，如同玉石相击：

“公主有令。”她手腕一翻，掌心托着一个小小的、用素色锦帕包裹的物件，递向萨迪克。“拿着这个，去‘绿洲之泉’客栈后院，找马夫老哈桑。他会带你们出城。”

她的语速很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目光却飞快地扫了一眼四周的黑暗，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

萨迪克愣住了，如同被天降的馅饼砸中，又不敢相信。公主？艾丽娅公主？她怎么会知道？她为什么要帮我们？

李寻欢的目光落在女武士掌心那小小的锦帕包裹上。锦帕一角，绣着一朵精致的、含苞待放的莲花。他的眼底，一丝极淡的了然与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一闪而逝。他伸出手，代替呆滞的萨迪克，接过了那个包裹。

入手微沉，带着一丝温润的凉意，似乎是块玉牌。

“多谢。”李寻欢的声音低沉。

女武士深深看了李寻欢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微微颔首，低声道：“快走！追兵马上就到！这里也不安全！”说完，她身形一闪，如同灵猫般退回寺内，厚重的寺门迅速而无声地合拢，仿佛从未开启过。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只有掌心那带着莲花绣纹的锦帕包裹，和空气中残留的一丝女子身上特有的冷冽气息，证明刚才并非幻觉。

萨迪克如梦初醒，巨大的狂喜和难以置信涌上心头：“公…公主她……”

“走！”李寻欢打断他，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他敏锐地捕捉到，远处黑暗中，正有数道极其轻微、却充满恶意的脚步声和衣袂破风声，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正急速逼近！速度极快！

是拜火教那些如同跗骨之蛆的秘术杀手！

没有丝毫犹豫！

李寻欢一把抓住萨迪克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几乎将他提了起来！身形如电，向着女武士所指的、与佛寺相反的方向——城西更偏僻的角落，疾掠而去！速度之快，在原地留下淡淡的残影！

萨迪克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啸，景物飞速倒退，双脚几乎离地！他从未体验过如此恐怖的速度，胃里翻江倒海，却死死咬住牙关，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就在他们身影消失于街角的刹那！

“咻！咻！咻！”

数道比夜色更幽暗、带着刺鼻硫磺焦糊味的乌光，如同索命的毒蝎尾针，狠狠钉在他们刚才站立的位置！深深没入泥土之中，发出滋滋的轻响，冒起几缕诡异的青烟！

紧接着，三道如同鬼魅般的暗红色身影，从不同的方向扑至佛寺门前！他们动作迅捷无声，眼神冰冷狂热，正是拜火教的“圣火卫士”！

其中一人，身形瘦高如竹竿，脸上带着惨白的面具，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的眸子。他看了一眼李寻欢两人消失的方向，又瞥了一眼紧闭的佛寺大门，面具下似乎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冷哼。

他对着佛寺大门，猛地一挥手！

一道乌光，比之前更细、更快，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射向厚重的寺门！目标，并非门板，而是门缝！显然是想强行破门而入，追索刚才报信的女武士！

就在乌光即将射入门缝的千钧一发之际！

“铮——！”

一声清越无比、如同龙吟凤鸣的金铁交鸣之声，骤然响起！

一道匹练般的雪亮刀光，如同月光乍泄，自寺门内侧猛地劈出！精准无比地斩在那道致命的乌光之上！

火星四溅！

乌光被凌厉的刀光一劈两半，颓然坠落在地！

刀光余势不衰，带着森冷的寒意和决绝的杀意，穿透门缝，直斩向门外的面具人！

面具人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身形如同没有骨头的蛇，诡异地一扭，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凌厉的反击刀光！刀光擦着他的衣角掠过，在坚硬的土墙上留下一道深深的斩痕！

寺门内，一声压抑的闷哼传来，带着一丝痛楚。显然，硬接那道诡异乌光，并非毫无代价。

面具人站稳身形，看了一眼地上断成两截的淬毒暗器，又看了一眼寺门内透出的、充满决绝守护意志的刀光，面具下似乎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笑。他没有再进攻，而是对着另外两个同伴做了个手势。

三人如同融入夜色的蝙蝠，放弃了佛寺，身形一闪，再次向着李寻欢和萨迪克消失的方向，无声无息地追了下去！速度，比之前更快！

佛寺内。

背靠着冰冷寺门的阿伊莎——那名英气的女武士，脸色苍白，右臂微微颤抖。她的弯刀拄在地上，刀锋上留下一点细微的、腐蚀性的乌黑痕迹。刚才那一击，她虽然斩断了暗器，但那诡异的力道和附带的阴寒毒气，还是震伤了她的经脉。

她咬着牙，强忍着剧痛和眩晕感，侧耳倾听着门外的动静。当确认那三个可怕的杀手已经离开，她才松了口气，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阿伊莎！”一个苍老而焦急的声音从殿内传来，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是寺里的老住持。

阿伊莎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抹去嘴角一丝溢出的血迹，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锐利。她必须立刻回去，将消息禀报公主！李寻欢他们……能否逃脱那些如同鬼魅般的杀手？

城西边缘。

这里已靠近城墙，房屋稀疏低矮，多是贫民窟和废弃的土屋。月光毫无遮拦地洒落，将断壁残垣的影子拉得很长，如同张牙舞爪的怪兽。

李寻欢带着萨迪克，在一处坍塌了半边的土墙后停下。他将萨迪克放下，后者立刻瘫软在地，大口喘着粗气，几乎要呕吐出来。

李寻欢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灯，扫视着来路。他的呼吸依旧平稳悠长，仿佛刚才那风驰电掣的奔逃对他毫无影响。但他的耳朵，却在微微耸动。

来了！

三道极其轻微、却带着浓烈杀意和硫磺气息的破风声，如同附骨之蛆，正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呈品字形包抄而来！速度快得惊人！比在佛寺前更快！显然，对方被激怒了，或者……接到了必杀的命令！

“待着别动。”李寻欢的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的右手，缓缓按在了腰间那陈旧的鹿皮囊上。

这一次，不再是石子，不再是陶碟。

冰冷的触感透过鹿皮传来，那是陪伴他半生、饮过无数鲜血与寂寞的……飞刀！

月光下，他青衫孤影，站在断壁残垣的阴影里。

前方，三道如同地狱使者般的暗红身影，已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月光笼罩的空地上。惨白的面具在月光下泛着死气，毫无感情的眼睛锁定了土墙后的猎物。

空气，仿佛凝固了。

连风都停止了呜咽。

只有冰冷的杀意，在月光下无声地沸腾。

李寻欢的手指，轻轻扣住了鹿皮囊中那冰冷而熟悉的刀柄。

指尖传来微微的战栗。

不是恐惧。

而是……久违的、如同沉睡火山即将喷发前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