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城,废庙。
残阳如血,洒在坍塌的屋梁之上。
庙中仅存一尊断臂神像,面目模糊,似曾庇佑一方,却早已被遗忘姓名。
那老妪跪在像前,枯瘦的手紧握炭条,颤抖着写下第一句:
“我儿子,没死在战场,是被饿死的。”
字不成行,纸已湿透。她没有哭出声,可每一笔,都是剜心之痛。
风起,卷动灰烬,仿佛有无数亡魂在低语。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悄然走近。
玄袍无风自动,腰间客栈令牌隐现微光。
萧辰蹲下身,没有劝慰,没有追问,只是轻轻接过她手中炭条,在那行歪斜字迹旁,写下三字:
“我听见了。”
刹那间,天地寂静。
两行字并列而立,忽泛起淡淡金光,如同晨曦初照冻土。
光晕扩散,化作细碎光雨升腾而起,洒向整座哑城。
地下深处,一座座由“文正会”设下的“噤声碑阵”开始震颤,碑文崩裂,禁制寸断,仿佛千年铁幕被无形之手撕开。
沙地之下,传来细微的“咔嚓”声,那是被封印三代的言语,终于有了裂缝。
萧辰望着那缕直冲云霄的愿力光柱,眸光幽深。
他低声呢喃,像是自问,又像是叩问苍穹:
“原来最狠的笔,不是写,是听,可这世上,谁愿听一个‘没故事’的人说话?”
话音未落,那道愿力竟不散不灭,反而逆流而上,穿透云层,撞入星河深处!
天外某处,似有古老意志微微一颤,仿佛沉眠的巨兽,被一声轻语惊动。
远处,小尘立于沙丘之巅,手中竹箧无风自动,一页页空白玉简突然浮现血字,那是从未被记录的口述遗言,正自行刻录。
他怔住,喃喃:“文庙的笔,断了?可文字,却还在生长。”
就在那尊断臂神像前,萧辰缓缓站起身,玄袍轻扬,眸光如渊。
他没有再看那行“我听见了”的炭字。
它已化作一道贯穿天地的愿力长河,逆流直上,撕裂云层,直抵星穹深处。
而此刻,整座哑城仿佛活了过来。
墙壁自动浮现出歪斜的刻痕,石板缝隙里钻出藤蔓般的文字,连枯井都传出低语回响,那是亡魂在诉说,是生者在呐喊,是千万年来被噤声的“我”,终于敢开口。
“原来,听,才是第一道笔锋。”
他低声呢喃,指尖轻触地面,一道微弱的震颤顺着掌心传来,不是灵气波动,而是心声的共鸣。
东荒大地,正在觉醒。
三日后,文庙。
昔日庄严肃穆的殿堂如今空无一人。
笔冢荒芜,砚台干裂,执笔司、录言司、正音司三大机构的官印静静躺在祭台上,蒙了厚厚一层灰。
文道体系崩塌了吗?
不,它只是换了一种存在方式。
小尘立于碑林中央,竹箧抱在怀中,玉简早已写满血字,那些不是他写的,是万民口述、天地自录的遗言、情书、悔过、遗愿。
每一页都在微微震颤,如同活物。
他抬起手,一道清光洒下,三块象征“文权”的玉碑轰然崩解,化作飞灰。
“三司解散。”他的声音不大,却传遍东荒,“从今往后,无人执笔定是非,无官裁断真与伪。文道不属于庙堂,属于每一颗愿说话的心。”
最后一夜,他在最古老的石碑背面,用指尖划下九字:
从此无主,亦无奴;唯有声声不息。
字成刹那,整座碑林嗡鸣,仿佛千万人齐声低诵。
小尘闭上眼,将最后一盏文庙灯火交予轮值的少年守夜人,转身走入风雪。
与此同时,天水城风月楼。
朱红灯笼尽数摘下,琴瑟笙箫封存入库。
门前牌匾被换,三个大字赫然显现,百声堂。
红袖一袭素衣,坐在堂前,面前只摆一碗清水。
“来者不论贵贱,故事不分真假。”她声音温柔却不容置疑,“说吧,我听着。”
第一位登堂的,是个浑身恶臭的乞丐。
他颤抖着坐下,低声道:“我,梦见母亲叫我名字。”
满堂宾客一时沉默。
这算什么故事?
没有奇遇,没有复仇,没有豪情壮志。
可红袖却认真点头:“你说,我听。”
那乞丐眼眶泛红,喃喃复述:“阿娘,叫我‘小禾’,她笑着,灶上煮着红薯,”
话音未落,奇异之事陡生!
堂中清水无火自沸,蒸腾起雾气,竟在空中凝聚成一道模糊的妇人身影,嘴唇微动,似在呼唤。
“小禾,”
一声轻唤,如针扎心。
刹那间,满堂宾客齐齐站起,异口同声,复诵那三个字,
“小禾!”
声浪冲天而起,直撞云霄!
乌云翻滚,电光隐现,竟有一缕月光破云而下,照在那虚影之上,久久不散。
红袖望着这一幕,指尖轻抚额角,眼中泛起晶莹。
“原来,最贵的从来不是灵石、丹药、功法。”她轻叹,“是‘被记得’。”
她转身,在堂后立下第一张“哑者席”,无座无椅,只有一方空席,专供那些不能言、不敢言、不愿言之人静坐。
旁人若愿,可代其开口。
那一夜,百声堂灯火通明,哭声、笑声、悔恨声、思念声,汇成一片人世洪流。
而在千里之外的文庙旧址。
苏清雪盘坐于一株奇异古树之下。
树无叶,无花,通体如墨玉雕成,唯根系深深扎入地脉,与文庙残存的文运相连。
这是她亲手种下的“默言树”,不为代言,只为倾听。
她已七日未语。
直到子夜,大地忽震。
树根剧烈颤动,一圈圈金光自根部扩散,地面裂开细纹,无数光字浮现,
“我想回家,”
“我恨过你,可我更怕你忘了我,”
“我爱过,可没人知道,”
“我不是懦夫,我只是,说不出口,”
光字如雨,层层叠叠,覆盖整片废墟。
那是千万年来被忽视的低语,是历史夹缝中的呜咽,是文明背后最深的暗伤。
苏清雪泪如雨下。
她缓缓取出“清言令”,文道圣女的信物,象征“代天立言”的权柄。
火焰燃起,玉令在火中崩解,化作灰烬随风而去。
她仰望星空,声音轻如呢喃:
“真正的圣女,不是代言者,是守夜人。”
风起,树动,万字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