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笼雀·窥秘

那老嬷嬷的低泣与呓语，如同惊雷炸响在苏晚耳边，震得她神魂俱颤。

沈清歌的死……不是意外？

陛下……被蒙蔽了？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她紧绷的神经。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一丝一毫的呼吸声惊动了那个沉浸在悲痛与恐惧中的老嬷嬷。血液在血管里疯狂奔涌，撞击着耳膜，嗡嗡作响。

她屏息凝神，试图听得更真切些，但那老嬷嬷的声音愈发低微含糊，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哽咽和纸钱燃烧的噼啪声。夜风吹过，带来灰烬和香烛的气息，也吹散了那些至关重要的词语。

就在苏晚心急如焚之际，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隐约的巡逻侍卫的脚步声和灯笼晃动的光影。

假山后的老嬷嬷显然也察觉了，她猛地止住哭声，慌乱地几下踩灭未燃尽的纸钱，又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佝偻着身子，像一只受惊的老鼠，迅速消失在假山另一侧的阴影里，动作快得惊人。

一切重归寂静，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只是苏晚极度紧张下的幻觉。

但她知道不是。

那冰冷的恐惧，那压抑的悲愤，那石破天惊的秘辛……都是真的！

苏晚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宫墙，缓缓滑坐到地上，双腿软得没有一丝力气。心脏仍在疯狂跳动，几乎要挣脱胸腔。

她听到了什么？一个足以颠覆一切宫廷认知的秘密！

那个被陛下奉若神明、刻骨思念的白月光，那个她被迫成为其影子的先皇后，很可能并非死于意外，而是……冤死？甚至可能是……被害？

而陛下，竟对此一无所知？或是……被蒙蔽了？

无数的疑问和猜测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让她头晕目眩。那个老嬷嬷是谁？她为什么说对不起娘娘？她当年胆怯没能做什么？她知道真相吗？她为什么选择在此时此地祭奠并说出这些？

更重要的是——这个秘密，对她苏晚而言，意味着什么？

是更大的危险？还是一线……生机？

如果沈清歌并非完美无缺地死于意外，如果她的死亡背后藏着肮脏的阴谋，那陛下心中那个不容玷污、不容丝毫偏离的完美幻影，是否就有了裂痕？

而这裂痕，是否会成为她这个“赝品”喘息的空间？

这个念头大胆而危险，让苏晚不寒而栗。窥探帝后秘辛，尤其是这种可能涉及谋害的宫廷阴私，一旦被发现，她绝对会死无葬身之地。

可是……如果不知道真相，她永远只能被动地扮演那个虚无缥缈的幻影，永远活在萧衍的苛责和贤妃等人的欺凌下，朝不保夕。

知道了真相，或许……她能更好地“扮演”？甚至……能利用这一点？

不，不行。苏晚立刻掐灭了这个过于疯狂的念头。利用皇后的死因？她还没活够。

但当务之急，是找到那个老嬷嬷！她是关键！

苏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回忆刚才的每一个细节。老嬷嬷的宫装样式普通，看不太清品级，背影佝偻，声音苍老，估计年纪很大了。她祭奠时选择的方位、那块看似普通的石头……这或许不是她第一次来此。

必须找到她！但要如何找？她不能出揽月阁，无人可用，更不能大张旗鼓地打听一个深夜祭奠先皇后的老宫人。

就在苏晚心乱如麻之际，一阵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内侍刻意压低的通报声：“陛下驾到——”

萧衍又来了！

苏晚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是连滚爬爬地从地上起来，手忙脚乱地拍打掉身上沾的草屑尘土，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怎么会这个时辰来？他看到她刚才在外面了吗？他听到什么了吗？

她跌跌撞撞地冲回内殿，刚刚站稳，甚至来不及平复呼吸，殿门就被毫不客气地推开了。

萧衍一身墨色常服，带着夜间的寒凉之气走了进来。他似乎心情极糟，眉宇间笼罩着比往日更浓重的阴郁和疲惫，眼底甚至有几分未散的血丝。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瞬间就锁定了站在殿中、惊魂未定、呼吸尚且急促的苏晚。

“这么晚，还没睡？”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他的视线扫过她略显凌乱的发鬓和裙摆，眼神微眯。

苏晚心脏骤停，慌忙跪下行礼：“参、参见陛下……奴婢……奴婢只是心中烦闷，起来走了走……”她极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却控制不住地带着颤音。

萧衍没有立刻叫她起来，而是踱步到她面前，冰冷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逡巡。

“去了何处？”他问，语气平淡，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苏晚头皮发麻，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就、就在殿外廊下……吹了吹风……未曾去别处……”她绝不能让他知道她靠近了院墙，听到了那些话！

“是吗？”萧衍拖长了语调，忽然俯下身，修长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你的眼睛在害怕什么？嗯？”

他的指尖冰凉，带着薄茧，触感如同冷血的蛇。苏晚被迫迎上他深邃探究的目光，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最隐秘的角落。

她看到他眼底倒映着自己惊慌失措的渺小身影，也看到他瞳孔深处那疯狂偏执的漩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几乎要脱口而出刚才的所见所闻，以求一线生机。

但最后一丝理智拉住了她。不能说！说了，那个老嬷嬷必死无疑，而她自己，一个窥探了惊天秘密的替身，陛下又会如何处置？灭口？恐怕都是最轻的！

她必须赌！赌他只是怀疑，并未真的察觉！

“奴婢……奴婢只是……只是梦魇了……”她泪眼盈盈，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将所有的恐惧都归结于对他的惧怕，“梦见……梦见陛下说奴婢学得不像……要责罚奴婢……”她巧妙地将他最在意的事情搬了出来，半真半假地哭诉。

萧衍盯着她看了许久，那双锐利的眼睛仿佛要在她脸上烧出两个洞来。

殿内死寂，只剩下苏晚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良久，他猛地松开手，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和……失望？

“起来。”他转过身，走到窗边，负手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不再看她，“整日哭哭啼啼，畏畏缩缩，半点没有她的样子！”

苏晚腿软得几乎站不住，勉强扶着旁边的桌案才站稳，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她赌对了？他信了？

“过来。”萧衍命令道，声音依旧冰冷。

苏晚不敢违逆，挪着僵硬的步子，走到他身后不远处停下。

“倒酒。”他指了指旁边小几上不知何时摆放的酒壶和杯盏。

苏晚依言上前，小心翼翼地执起酒壶。因为方才的惊吓，她的手仍有些不受控制地轻颤，酒液险些洒出杯外。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回想这几日观察到的、宫中宫女斟酒时应有的平稳姿态，极力稳住手腕。

清冽的酒液注入白玉杯中，声响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

萧衍没有回头，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忽然冷声道：“手腕太低，气息太浮。她从不如此。”

苏晚手一抖，又是一阵心悸。他连这都能察觉到？

她连忙调整，尽量模仿着想象中沈清歌可能有的、那种干脆利落又带着些许飒爽的姿态。

萧衍终于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她的眼睛上，接过酒杯时，冰凉的指尖无意间擦过她的手指。

苏晚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

这个反应，纯粹是青楼里养成的、对男子触碰下意识的反感和避忌。

萧衍的动作顿住了。

他握着酒杯，眼神一点点冷了下来，之前的烦躁和疲惫被一种更深的阴鸷所取代。他盯着苏晚，那目光像是要将她剥皮拆骨。

“你就这么厌恶朕的触碰？”他声音低沉，蕴含着风暴前的死寂，“还是说，在那种地方待久了，只习惯那些恩客的脏手？！”

这话恶毒至极，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苏晚最不堪的伤口，还用力搅动。

苏晚的脸瞬间血色尽褪，变得惨白如纸。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巨大的屈辱和愤怒。

在醉月楼的经历是她永远无法摆脱的污点和噩梦，此刻被这个男人如此轻蔑而残忍地撕开，让她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酷似沈清歌的眼睛里，第一次没有了刻意伪装的怯懦和恐惧，而是燃起了真实的、被刺痛后的愤怒火焰，尽管那火焰很快就被更深的绝望淹沒。

但这瞬间的、鲜活而真实的愤怒，却让萧衍猛地一怔。

那眼神……那骤然亮起又迅速湮灭的光……那种被刺痛后下意识的反击感……

像极了当年那个被他不小心射伤的猎豹、呲牙对他发出低吼时的清歌……

不是平日里温婉的、包容的清歌，而是鲜活的、带着野性和棱角的清歌……

他心脏莫名一悸，一种极其陌生又熟悉的感觉掠过心头，快得抓不住。

而苏晚已经迅速低下头，将所有的情绪死死压抑下去，只剩下卑微的颤抖：“奴婢不敢……奴婢该死……”

萧衍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这个重新变得畏缩怯懦的女人，刚才那一瞬间的错觉让他更加烦躁厌恶。

果然是低贱的赝品！竟敢对他露出那种眼神！

他猛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头的邪火。

“滚出去！”他骤然暴怒，将酒杯狠狠掼在地上！

白玉杯瞬间粉碎，碎片四溅。

苏晚吓得浑身一颤，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退出了内殿，逃离了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她靠在冰冷的殿外廊柱上，听着殿内隐约传来的、皇帝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喘息声，浑身冰冷，心却跳得厉害。

刚才……他看她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和……震惊？

是因为她眼中无法抑制的愤怒吗？

难道……沈清歌，并非永远温婉顺从？她也会生气？也会反抗？

这个发现，如同在无尽黑暗中，又窥见了一丝微光。

而殿内的萧衍，烦躁地扯开领口，盯着地上碎裂的酒杯，脑海中却不断回闪着刚才那双眼睛——那双酷似清歌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鲜活的愤怒。

为什么……为什么会觉得……那一瞬间……有点像？

不！不可能！

他狠狠一拳砸在窗棂上，眼底血色更浓。

一定是思念太过，产生了错觉。

一个低贱的青楼女子，怎么配拥有清歌的神采？

绝不可能！